第一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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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刺史拒降守汉地李处耘杀敌立功
五月时节,火一般通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正当中,无情的炙烤着大地。道路被晒得起了浮尘,一阵热风刮过,顿时尘土飞扬。树叶也被烤得起了卷,软恹恹的,似人一般无精打采。树上的知了一动不动,也不鸣叫一声。
马蹄声响,一骑驰过。马上那少年十六七岁年纪,眼睛不大不小,尖尖的下巴。身形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眉清目秀,但是头凌乱,脸上手上头上满是油污泥垢。一袭白衣上也满是灰尘,看样子很长时间没有洗澡换衣服了。他见前面不远依山一座城池,于是收了收缰绳,马匹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他取下木弓,又看了看挂在马鞍前面的箭袋,数了一下,还剩八支羽箭。抬起头来,面对着来时的方向,目光炯炯有神,显得无比坚毅。舔了舔早已经干的起了皮的嘴唇,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但见路边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槐树,于是翻身下马,把马牵到树下遮阴。自己则伸伸腰抬抬腿,松散活动一下筋骨。
过不多久,又有八骑飞奔来。所到之处,卷起一阵尘土。为是一名四旬左右的军官,其余七名兵卒头戴皮笠,身穿军服。他们一个个也是胡子拉碴、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散着恶臭。尤其那军官眼珠通红,布满了血丝。嘴唇上的肉从干裂的地方翻了出来,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喝过水了。他们远远看到那少年手持木弓,坐在槐树下,急忙勒住缰绳,马匹各自嘶鸣,停下脚步。那军官拔出腰刀,道:“那小子已经被咱们追的穷途末路了,咱们再加一把劲,只要杀了他,就能回去请功领赏了。”众兵卒摇头叹气,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一名兵卒道:“咱们一共二十一人,从洛阳追到这里,给他射杀了十三个弟兄,他自己却毫无伤。他箭法如神,咱们不是对手。我不想干了,要去你自己去罢。”那军官怒道:“杀了那小子,提他的人头回去,是藩帅的命令,你们想抗命吗?”那兵卒讥道:“抗命总比送命好,藩帅要你动手,你却拉上咱们。你不怕死,就自己上啊。”言罢跃到地上,拿起水袋大口喝了起来。
那军官愤怒到脸庞扭曲变形,大声道:“当日兵进洛阳,你们劫掠民间财物,比谁都狠,杀起人来,没有一个心慈手软,现在贪生怕死了吗?当初的凶狠残暴到那里去了?”那兵卒道:“还不是给这小子折磨得没有了,从洛阳追到这里,少说追了两个多月,不但没有伤到他一根汗毛,还损兵折将,整天提心吊胆,我不干了。”众兵纷纷下马,大声嚷道:“不干了,不干了。”有的脱下军服,有的则干脆坐在了地上。那军官眼见无法驱使他们,只得咬牙切齿道:“你们不干,我去。”下得马来,高擎腰刀,喝叫着奔向那少年。
那少年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双手一按马背,飞身坐到了马鞍上。驰马而出,弯弓对准了那军官。两人向着对方奔近,那军官看到羽箭对准了自己,霎时之间胆气皆丧,当下停下脚步,扔了腰刀,双膝一曲,跪在了地上。那少年见他终于投降,朗声大笑,得意之情,形于颜色,道:“李兴,你服还是不服?”李兴低垂着脑袋,道:“服了,服了。”那少年厉声道:“你们从洛阳一路追杀我,真的是不死不休,只可惜凭你们的本事杀不了小爷。”李兴道:“是张彦泽藩帅逼迫咱们要取你的人头,我与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实是军命难为。”眼见箭尖在阳光照耀之下出寒光,一箭射来,势必贯穿头颅,一命呜呼。他头皮麻,央求道:“有话好说,请你放下弓箭。”那少年‘呸’了一声,道:“我若收了箭,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了吗?”李兴道:“好在你箭无虚,毫无损,咱们打成平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少年道:“你欲除我而后快,可惜没有那个本事。要不是小爷箭法如神,早就死在你的刀下了。你咄咄相逼,还指望小爷会饶了你吗?”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把木弓拉的如同满月,出格格声响。李兴见他杀机大起,吓得魂飞魄散,大呼饶命。远在后面一箭之外的兵卒们唯恐那少年赶尽杀绝,相顾骇然,纷纷跳上马匹,丝毫不敢停顿,仓皇而逃。
正在这时,马蹄声响,二十余骑直奔而来。为那军校二十上下年纪,脸颊瘦削,双眉斜飞。虽然酷热难当,但是仍然装扮十分整齐。头戴一顶铁盔,身穿一套牛皮软甲,甲衣下是牛皮护裙,手提一柄五尺长的陌刀。他后面的二十骑军士个个头戴皮笠,身负长弓。那军校大声道:“你们是甚么人?”李兴宛如见到了救星,大声道:“他要杀我,求你救我。”那军校看了那少年一眼,道:“放下弓箭。”那少年生性倔强,不但不收了弓箭,反而拉的更满。李兴连滚带爬躲到那军校身后,道:“求你救我,求你救我。”那军校做了个手势,二十名军士取下弓箭,一起指向那少年。只须一声令下,便即乱箭齐射。李兴大喜过望,叫道:“射死他,射死他。”那少年怒道:“你以为小爷不敢射杀你吗?”李兴探出脑袋,道:“有本事你射一箭试试?”满脸挑衅的神情。
那军校再一次沉声道:“放下弓箭。”那少年虽然倔强任性,但是审时度势,自知不是众军士的对手,只得收了弓箭。那军校问道:“你们为甚么在这里厮斗?”李兴抢先道:“我乃镇国军兵马都监,他叫李处耘。他从洛阳追杀咱们至此,已经射杀了十几个兵卒。”他恶人先告状,李处耘犹是怒不可遏,又拉起弓箭,骂道:“你这只乱咬人的恶狗,分明是你们追杀小爷,却反咬一口。小爷不射杀了你,就不叫李处耘。”李兴狡诈无比,不与他争辩,对着那军校道:“他在你面前都这般凶恶,那是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快杀了他。”那军校不听他挑拨的话,道:“跟我进城,谁是谁非,刺史自会审问明白。”又吩咐众军士,道:“把他们押进城去。”说着驰马往城池行去。
那军校是李兴的救星,他大步追上,问道:“请问这里是甚么地界,刺史又是何人?”那军校道:“这里是府州,刺史姓折,名讳从远。”李兴点了点头,道:“原来这里是府州,请问你的高姓大名,身居何职?”那军校道:“我叫折德扆,是府州兵马都校。”李兴随口问道:“你与刺史同姓,难道你们是一家人?”折德扆颔道:“刺史正是家父。”李兴赞道:“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兵马都校,真是年轻有为。”折德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众人走了二里多路,从南门进入府州。一路上李兴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又要防备李处耘在背后暗箭伤人,不时回头,真是提心吊胆。
唐武德年间在此设府谷镇,天祐八年设府州。位于黄河北岸的石山梁上,负山阻河,地势险峻。城墙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居高临下,最是易守难攻。石敬塘向契丹借兵,攻破后唐,建国号晋。登基之后,依照事先约定,迫不及待的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及河西诸州,府州也在割让之列。府州刺史折从远心系故国,拒不奉诏。心中打定主意,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交出府州。百姓们听说契丹要将人口悉数迁往辽东,也都不肯走。官民一心,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分男女老少,夜以继日,加紧修缮加固城池,以防契丹侵袭。一路而行,但见军民们有的搬运石料,有的运送食物和水,虽然忙碌异常,却有条不紊。
来到府州官署正堂外,正堂大门大开。折德扆道:“你们在外面等一下。”说着走进正堂。李兴心想:“到了官府,我还惧怕你吗?”不时斜眼觑睨李处耘,显得神气活现。李处耘终究年轻,沉不住气,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弓箭在城外给军士收缴了,早就一箭射杀了。过了一会,折德扆走了出来,道:“刺史要你们进去。”带领李兴和李处耘走进正堂。
府州刺史折从远端坐在大堂之上,他四十六七岁年纪,相貌儒雅,面色灰中泛黄,两鬓已有数茎白,上唇蓄着短须。头戴一顶展脚幞头,身穿一袭浅绯色圆领官服,官服衣领绣着一寸小花。堂下站着一名少年,正是折从远次子折德愿。他比兄长小一二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显得十分精神。一样的穿着一袭甲裙,脚上一双黑靴,只是未带头盔。
折从远道:“堂下何人,自己报上姓名。”李兴道:“在下镇国军兵马都监李兴。”李处耘也自报了姓名。折从远问道:“你们为何在城外厮斗?”李兴道:“折太守,事情是这样的。当日天子进入洛阳,张彦泽藩帅是为先锋,先行领兵进入。当时洛阳城大乱,人心惶惶,他趁乱射杀军士,张藩帅命我缉捕归案。他不但拒捕,还用弓箭射杀。太守别看他年纪轻轻,竟然怙恶不悛,十分心狠手毒,从洛阳到府州,一共射杀了十三名军士。”他一见面就诬告李处耘,一口咬定李处耘杀人在先,打的是先入为主的主意。李处耘见他颠倒是非,气的七窍生烟,攥拳撸袖,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道:“分明是你们无恶不作,想闯进里巷劫掠财物,给我射杀了兵卒。张彦泽那老贼怀恨在心,因此命你追杀我。”
李兴毕竟四十来岁,既狡猾又老道,任凭他撕扯,却不还手,道:“折刺史,你亲眼目睹,在大堂上他都这么嚣张凶恶,大堂之外是不是杀人如麻?”折从远大声道:“大堂之上,不得无礼。”李处耘嘿嘿冷笑,带着稚气的脸庞变得狰狞,道:“小爷打死你这恶人先告状的恶徒。”折德扆道:“松手。”上前抓住李处耘的拳头,扯开二人。折从远问道:“你有没有话说?”李处耘道:“张彦泽进兵洛阳的时候,纵兵劫掠,想冲进里巷抢劫,我在里巷口用箭射杀作乱的乱兵。张彦泽那老贼老羞成怒,于是派遣这些走狗追杀我。”李兴道:“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嗜血成性,胡乱杀人,以为乐趣。”又对折从远道:“折刺史,张藩帅是当今天子的姻亲,怎么会纵兵劫掠?这小子无恶不作,双手沾满鲜血,请你禀公断案。”他抬出当今天子石敬塘,无非是暗示折从远,得罪张彦泽,乃至当今天子,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折从远为官多年,深知官场里的弯弯绕绕。而李兴和李处耘各执一词,急切之间,无法分辨谁是谁非,当下道:“你们二人各执一词,暂且收监候审。”李兴惊道:“我是官身,太守不能把我收监,再说张藩帅等着我回去复命。”折从远正色道:“就算你是官身,也是嫌犯。案情没有查明之前,不得离开府州。”李兴还要据理力争,折德扆做了个手势,四名军士当下押了他们收监,关进牢房。
折德扆问道:“父亲,他们谁的话是真的?”折从远道:“我有办法让他们说真话,不过要等上几天。”顿了一顿,又道:“云中失守,落入契丹手里了。”折德扆闻言大惊,道:“父亲,云中陷落,咱们折氏一族有家难回了。”说着往柱子上重重打了一拳。原来折氏本是云中望族,云州节度判官吴峦原本也是宁死不降,率领军民抵抗契丹,可是石敬塘的诏书一道接着一道,催逼割让云州。吴峦无可奈何,只得奉诏,向契丹交出云州。云州老家,一夜之间竟然成了敌国的地方。折从远神情悲痛,沙哑着声音道:“云州陷落,咱们回不去了,从此以后就以府州为家。”折德愿道:“父亲,事已至此,不论悲伤还是愤怒都无济于事了。”折德扆道:“是啊,父亲坐镇府州,大大小小的政事要处置,不要因为这件事而气坏了身体。”折从远道:“执干戈以卫社稷,但教折氏一族坐镇府州,绝不能将府州拱手让给契丹。”
折德扆道:“陛下已经下了几道诏书,催逼割让府州,父亲每次都是拒不奉诏,万一陛下降罪,该当如何是好?”折从远听到这句话,陷入沉思之中。折德愿道:“陛下割让燕云十六州及河西诸州,当真丧权辱国,既然拒不奉诏,索性拒不奉诏到底。像吴峦那样先不奉诏,最后却又投降,虎头蛇尾,岂不是国之罪人?”折从远心中自有打算,道:“我不但不奉诏,还把接收府州的契丹官员骂了回去,契丹岂会善罢甘休?不知道甚么时候就会大举攻袭。你们加紧练兵,一丝一刻也不能懈怠,我去城楼上看看。”折氏兄弟领命退下。折从远独自登上城墙,督促军民加紧修缮加固城墙。傍晚时分,暮云低徊,残阳似染。他站在城楼上遥望故乡云州,心中怅然若失。
这日折德扆请李兴来大堂问话,李兴给无缘无故关了几天,自是一肚子的火,可是身在府州,不便作,只得道:“折刺史终于肯放在下走了?”折从远面无表情,道:“我虽然有心放了仁兄,可是有人却不肯放过你。”李兴惊道:“有人不肯放过在下?究竟何人要与我作对?”折从远嘿嘿而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张彦泽藩帅来信,说你办事不力,要我替他杀人灭口。”李兴深知张彦泽残暴不仁,竟然信以为真,既震惊又愤怒,牙齿挫得格格作响,眼光变得怨毒,道:“张彦泽老贼,你好生恶毒。”折从远道:“事到如今,你应该实话实说了罢。”李兴以为张彦泽真的过河拆桥,自是不再隐瞒,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甚么好隐瞒的了。当日兵进洛阳,张彦泽不但洗劫皇宫,把皇宫里的金银珍宝悉数收入囊中,而且放纵兵卒劫掠。李处耘为了保护族人,在里巷外射杀了十多名乱兵。张彦泽怀恨在心,于是命我追杀于他。他箭无虚,射杀了十三个兵卒,自己却安然无恙。”他一边说,书吏一边记录。
折从远问道:“说完了没有?”李兴说出了事情真像,心中反而畅快了许多,道:“说完了。”折从远对书吏道:“给他签字画押。”书吏把记录递到李兴面前,李兴毫不迟疑,立刻签字画押。折从远道:“其实张彦泽并没有写信给我。”李兴恍然大悟,方知上当受骗,心中暗骂折从远是个狡猾的老狐狸,怒道:“你。。。你竟然使诈骗我?”折从远笑了一笑,道:“不这样说,怎么能从你嘴里套出实话?念在你最后自己招供,罪减-等,杖责二十,押解洛阳,交由河南府落。”几名官差当下把李兴按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顿杖击,只打得他皮开肉绽,鬼哭狼嚎。他仗着张彦泽的权势,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知道张彦泽的权势再大,手也伸不到府州来,挨打也是白挨打,因此不敢反抗。挨了杖击之后,官差给他上了枷锁,押往洛阳。
李兴走了之后,折德扆又领了李处耘来到正堂。折从远问道:“你多大了?”李处耘道:“我刚满十六岁。”折从远点了点头,道:“看你身形单薄,弱不禁风,又是弱冠之年,本刺史不忍心加罪于你,你走罢。”按说话说到这里了,李处耘纵然不千恩万谢,也该见好就收。殊不知他小小年纪竟然十分倔强,道:“刺史觉得我没有罪而放我走,我就走。若是见我年轻而放过我,我偏偏不走了。”一言既罢,竟然坐到了堂下。梗着脖子,一付打死也不走的模样。
折从远微微一笑,道:“这有甚么分别吗?”李处耘道:“你怜悯我年轻而放过我,是为徇私枉法。我分明无罪,怎能一生背负这样的罪名?你若是觉得我有罪,尽管量罪处罚,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叫李处耘。”折从远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能明辨是非,本官若是判你有罪,那可真是颠倒黑白了。”折德扆道:“刺史不过试探你而已,已经查明,罪在李兴,你可以走了。”李处耘道:“你能禀公断案,看来不是个糊涂官。李兴呢?你处斩了他吗?”折从远道:“本官下令打了他二十大板,押往洛阳了。”李处耘霍然而起,道:“他劫掠财物,杀人无数,只打二十个板子就算了吗?”折从远道:“他在洛阳犯案,自有河南府依律治罪,本官无权过问。”李处耘嘿嘿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惧怕张彦泽老贼,因此不敢治李兴的罪,看来你也是怕事的官,真是官官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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