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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歌行不知道是因为刚醒有些虚弱,还是因为突然多了个便宜徒弟,总之顿时觉得十分心累,问道:“那恩人可以将大名告与任某了么?”
那男子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角,道:“我叫晚……”
他又蓦地顿住,神色晦暗地看了一眼窗外,然后转过头对任歌行粲然一笑,轻声道:“我叫杨晏初。”
而窗外——
窗外巧笑艳歌,繁弦急管,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多少年过去,任歌行总是记得的。此时恩仇刚刚掀开一角,爱恨尚未标榜姓名,三山六水还未踏遍,多少歌哭尚且遥遥,故事也才刚刚提。
面前人粲然一笑,如满天星河。
第2章
杨晏初第一次看见任歌行的时候,这人可真够狼狈的。他身量很高,像他佩的剑一样浑身浴血,头都湿着贴在额前,顺着下颏淌着血和汗,身形摇摇欲坠,疲惫伤痛至极的样子,远远地看见他,伸手把李霑往后一挡,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杨晏初一眼,然后终于晃了晃,砰地一声倒了下去。
他身边那个紫色衣服的小孩儿“嗷”一嗓子跪了下去,抓着任歌行的肩膀上下晃:“任大哥,任大哥你怎么了,任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杨晏初站在扑街的任歌行和嚎丧的李霑面前,感到一阵无措。
他刚从浣花楼逃出来,正打算出城,后背和前胸的鞭伤有的还没结痂,大热的天在太阳下头一走,流的汗蛰得伤口生疼,他疲惫而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只想抬脚就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刚艰难地迈出了一只脚,耳边李霑又提高了嗓子嚎了一声:“任大哥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那个拖长了的“死”字从他的耳朵里钻进去,狠狠地在他的心上扎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听见自己的鞋说:
见死不救,你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于是他终于蹲了下去,道:“别晃了,没死也让你晃死了。”
李霑抬起头来,杨晏初扫了他一眼——小瘦脸,白面皮,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绸缎,此时却残破不堪,十足一个落难公子模样,杨晏初挥了挥手示意他躲开一些,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道:“应该不碍事,没有致命伤。”
李霑睁大眼睛,红眼兔子一样:“那他为何会突然倒下啊?”
杨晏初道:“八成……是累的?来,小公子,搭把手。”
他朝李霑伸出了手,见李霑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才现自己用了自己惯常的手势——耷拉着手指,支着手腕,一副柔弱无骨等人来牵的样子,心里顿时有些悲哀,赶忙把手掌立了起来,朝李霑扯了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
他们两个人费了半天劲才把任歌行弄到杨晏初的后背上,任歌行虽然不算虎背熊腰,但是到底人高马大,修长的腿和手臂支楞八翘旁逸斜出地垂着,十分碍手碍脚,杨晏初背着他走了几步,腿肚子直转筋,后背上的鞭伤撕裂开了,他的血混着任歌行的全糊作一块儿,任歌行腰间佩剑还随着杨晏初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打杨晏初的腿,间或还会戳到他的裆——杨晏初只能蛋疼地把他放了下来,打算去解他的剑,可是他的手刚碰到剑柄,任歌行的眼睛就骤然睁开了,任歌行本来就眉眼深邃,眉峰烈烈,眸亮如星,宽阔的双眼皮压着眼尾,这一眼望过去杀气腾腾,刀子一样剜着杨晏初,他被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习武之人的武器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碰不得的。
于是他柔声道:“还能走吗?”
任歌行没说话,定睛一看现是他,就撒手人寰原地嗝屁一样白眼一翻,把自己的命根子托付给他了。
很久以后杨晏初提起这件事,靠在任歌行怀里笑得不行,说当初你怎么就那么信任我,剑就那么给我了,莫不是第一眼缘分这辈子就看到了头,任歌行淡淡地:“你这骨架子一看就不会武功能作什么妖,给你把剑都怕把你手剌了。”
杨晏初:“……脑壳给你抽飞。”
他们拖着任歌行走了很久,客栈不敢收,只能把他带进花船里,唱曲的姐儿连琵琶都来不及抱走就被这血淋淋的人吓跑了,杨晏初把他扶到榻上躺着,细细地给他裹伤,一边裹一边道:“我救了你们一命,你们好歹告诉我你们是谁罢?”
李霑哭丧着脸把剑摆在任歌行腰间,道:“我不敢告诉您,等任大哥醒了,您问他好吗?”
杨晏初没忍住,当着李霑的面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横生此事,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出城了,而不是在这里,在花船,在烟花之地,在这个和他拼死逃出来的噩梦一样的所在如此相像的地方。
天底下姓任的那么多,他本不欲多事,怕报恩或者报应来得太快,自己在报仇之前就死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救的是任歌行,他出身名门正派,本来应该留在门派内做掌门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岁上突然下山,后五年,一直身居江湖草莽,有“光风霁月,诵义任侠”的令名,凭着一层纸薄的恩情就这么赖上他,杨晏初自觉很是不知廉耻,可是思来想去,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因缘际会,宿命交叠,他实在身无长物,任歌行是他报仇路上的唯一一根稻草。
而他这根稻草,现在正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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