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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阿瑪為什麼要通過打我來懲罰我,我想也許他小時候,也是被一路打到大,心裡頭很不平衡吧。
唉唉!瑪法造的孽,償還到乖孫子頭上。我瑪法泉下有知估計會氣死。我心裡暗暗發誓,以後絕不打孩子。
雖然年歲漸長,我從沒有感受到阿瑪的衰老。他好像會永遠那麼朝氣蓬勃,永遠那麼肆意昂揚,永遠有力氣讓人來打我屁股。
我想這樣挺好的,雖然快三十歲的人還要遭阿瑪打屁股,傳出去委實有些丟人。
也就是那一年冬天,深夜,本來大家都歇下了,忽然一陣敲門聲,緊接著來了個小廝來報信。我披衣起身走到廊下看,濛濛夜色里大門洞開,燈火輝煌。我驚訝地看見我阿瑪只披了一件單衫,翻身上馬,竟然騎著馬一路狂奔,消失在化不開的夜色里。
第二天才知道,是舒家那一位老姑奶奶沒了。
論輩分,我娶了他們家小姑奶奶,也該合著禮數尊稱一聲姑爸。
妻子從小是在那位姑爸身邊長大的,長到十餘歲才被接回京城學規矩,回京城不過個把月就碰見了我,嫁給我之後就沒怎麼守過規矩。守靈那幾天夜裡,她哭得很傷懷,哭得眼睛紅腫,一迭聲叫著塔塔。
她小時候念念不忘的,塔塔的金約指,直到離去,都一直被塔塔戴在手上。
我沉默地摟著妻子,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彼此依偎著取暖。這個冬天似乎很漫長,也很寒冷。北風呼嘯而過,刮在面龐上,捲來漫天的雪花,寂然無聲。妻子忽然仰起頭,一張臉上滿是淚痕,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小聲說,「我塔塔最喜歡的,就是下雪天。」
前頭一陣響動,這麼深的夜裡,應該沒有弔唁的客人來。但見遊廊里忽然亮起一盞羊角燈,因為孝棚隔得遠,在昏暗夜色里看不清是誰,也許是塔塔生前,恩義深重的故人。
那是我為數不多體會到離去所帶來的莊嚴與肅穆,恰似一段樂章的收稍,悄無聲息地寂滅在這個冬夜。懷中溫熱,妻子默默地流淚,我撥著眼前的炭火,卻忽然想起我的瑪瑪,想起她已經走了快二十年了。
而她走的時候我尚且頑劣無知,參不透生死。
誰也不知道那天夜裡究竟是哪個人,漏夜衝風冒雪前來送故人最後一程。只知道那個人來的時候帶著一盞羊角燈,去的時候,塔塔的靈前,多了一支蠟梅花。
為什麼要深夜來呢?避開所有人?
好在冬天的夜晚足夠漫長,能夠把這一生歲月,好好講一講。
後來阿瑪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常常一個人坐在窗下出神。那年冬天過得很不太平,因為宮裡也跟忙亂。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不知道怎麼,突然發了很重的風寒,幾乎快要了他的命。而四阿哥早已被立為太子,監理國事許多年。
有一天榮老六把我們喊到家裡去吃酒,就在他們家後花園的風月平分亭。聽說他阿瑪很不好,一向在他阿瑪與哥子們庇佑下活得痛快的榮老六,生平第一次,長久地沉默。
舒老二,榮老六,當年的四阿哥,還有我。我們四個重相聚在這裡,可是畢竟如今心緒,與當年很不相同。
至於「風月平分」這四個字,我也不知道它出自哪裡,只知道我再次見到這四個字,是阿瑪從榮親王府弔唁回來,顫顫巍巍含淚寫下的詞句。
——風月平分,尊罍談舊,各已蒼顏白髮。屈指待拼一醉,祝生申嵩岳。
阿瑪的字其實與養心殿裡那一位,頗有幾分相似,也許他們少年時,師從的是同一家。至於養心殿裡的那一位,我更看不懂他,只知道他一貫穩重威嚴,就好像廟祠里鍍金的神佛。
我望著紙面上淋漓地墨跡,忽然有一瞬間的出神。我下意識看著我的阿瑪,嘗試著去勾摹他的少年時光。
那時我才發現,我的阿瑪當真是老了。
我那位做皇帝的伯父也崩逝在一個冬夜,太子順理成章地成為嗣皇帝,要緊的宗室們連夜進宮,其中也有我。
養心殿裡燈火通明,我們跪在殿內聽命。當年的四阿哥如今已經貴為天子,在龍涎香與不知名的火燭氣里,我忽然有一瞬間的惘然。我在這個冬天懷念那個春天,我們幾個約著策馬去京郊。那個時候仿佛沒有什麼好發愁的,就連夫子留下的課業也不必發愁。那個時候我只用了一塊石子,就可以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稍稍抬眼,只見御座上的嗣天子眉目沉靜,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再抬高一點點,他頭上也不再是澄明如鏡的藍天,而是高懸的金頂,有著迫人的氣勢。御座上乃是四個黑底金墨大字——中正仁和。
我又想起了那個年幼孩童,坐在樹椏上,一本正經又滿是嚮往地說,「好生之德,洽於人心;奉天之時,以行春令。體元作則,惟聖裁成。」
他的阿瑪做得很好,我想他也一定能夠做到。
宗室們都散了,皇帝卻讓我留下,沉默著帶我來到東暖閣。
其實養心殿裡有個佛龕,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可是從前聽瑪瑪說,大行皇帝年輕的時候,從不信神佛。
那大行皇帝修佛龕,為的是什麼呢?是心有所求?還是盼望滿天神佛垂憐庇佑?
宮人們紛紛向他跪下,門邊的小太監抬起厚重氈簾,輝煌的東暖閣映入眼中。
我曾經在這裡無數次見過他的阿瑪,如今再度來到這裡,再也沒有他阿瑪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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