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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得触电一样,立时把大衣脱下来还给他:“三少爷还是请自重,我先走了。”
我拔开脚步掉头走,雨夜茫茫,开始还担心他追过来,幸好他没有,只在背后笑,远远对我说:“过几天我来看你。”
他不晓得我舅舅家的住址,我猜想他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但我再也不敢去鑫鑫饭店,只好回平海戏院门口去站岗。舅母的脾气不好,那天吃饭时在饭桌下踢阿花:“看看人家金花家的猫,每天总拖几只老鼠回来。你这只秃猫有什么用,只知道吃。”舅舅喝得醉醺醺,夹一颗花生米眯着眼回话:“那是因为咱们家没老鼠吧。”
“啪“地一声,舅母拍案而起,愤愤掉头出去。我的饭于是也没吃几口,只好爬回自已的小楼去。
我万万没有想到,傅博延会找到石板巷舅舅家里来。
那一天仍是雨夜,我等到平海大剧院的戏演完才回家,在石板巷的井边见到金花。她坐在石板路旁的石头凳子上,头靠在膝盖上,任由茫茫雨丝蒙在头上。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去,估计她家里的老爹又喝醉了酒要打人。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轻声说:“要不要去我的楼上坐一坐?”
她抬起头,眼窝湿润,大概是哭过,看见我,立刻笑了:“你家里有客人,我看你还是快一点回去。”
“客人?谁?”我不大相信,家里从来没来过什么客人。
“年轻公子哥,长得好看,穿棕颜色的呢子大衣,看起来很有钱。”金花回答,眼里甚至放出两道亮光来。
我顿时踌躇,很想扭转头往巷口走。金花大约以为我害羞,在背后推了我一把,骇笑说:“还不快去。人家等你很久了,你今天肯定逃不过去的。”
我也怀疑终究逃不过去,因此只好回家去。
客堂里点得灯火通明。平常为了省电,一家人吃饭只点头顶的一个电灯泡,饭菜都是暗绰绰的颜色,今天竟然把表弟看书的台灯也挪出来,放置在屋角的长凳上。傅博延正襟危坐在桌旁,桌上堆着几个点心盒子,舅舅陪坐,舅妈忙着添茶。看见我进来,舅妈竟然堆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小祖宗,这么晚才知道回来?三少爷等你两个钟点了。”
傅博延站起来,正正经经叫了一句:“惠贞。”
还没等我说话,舅妈已经拉着舅舅站起来,朝我使了个锋利的眼色说:“惠贞陪陪三少爷,我和你舅舅还有事情要商量。”
人瞬间退了个干净,就只剩我和傅博延两个人,坐在惨淡灯光下互相对峙。我坐下来说:“三少爷找我,可是有事?”
他挑了挑眉头回答:“也没别的事,那天说好要来看你的。”
我知道舅母就在隔壁,在自己家里不好太无理,只好坐下来不咸不淡地回答他的问题。
“怎么不再去鑫鑫饭店?生意不好?”他问。
“嗯。”我回答。
“在别的地方卖烟?”
“嗯。”
“哪里?”
我不作声,心里猜想,舅母怕是早就把我的底细原原本本地提供给他。
“外面乱得很,我帮你另找一份工作,可好?”
我不敢相信他会没有别的用心,一口回绝:“多谢三少爷关心,不必了。”
他又解释:“那天你见到的丛小姐只是朋友,我们几个是上海同一个学堂毕业的同学,一起聚一聚而已。”
我觉得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又回到一个字的回答:“嗯。”
这样索然无味的对话,我想他也觉得无。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他站起来告辞。舅母立刻又从门后面出现,推我去门口送客,嘱咐我要送到巷口,甚至急不可耐地将大门关在我身后。
外面是浓稠的黑夜,雨丝密如蛛网。他在门口戴上礼帽,望了望天。我以为他要迈开脚步,不想他忽然转身,逼得我退后一步紧贴住门板。
“惠贞,”他停了片刻,才在我头顶开口。我看见他在黑暗里扯着嘴角笑了笑:“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道歉。我是真心喜欢你。你现在不相信,不怪你,连我自己也还不大敢相信。”
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他动手做一些出格的事,绝不能让他得逞。只是他并没有,只退后一步,戴上手套,掸了掸帽檐的雨水,笑说:“不要送了,下雨呢。”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一进门舅母忙不迭地来追问我和傅博延的关系,我只好躲到小楼里去。幸好表弟拆了点心盒子,惊声尖叫“奶油蛋糕”,分去了舅母的注意力。夜深人静,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冗长而单调,这寒冷潮湿的冬季,不知何时会是尽头。直到夜色渐渐褪去我还无法入睡,只好偷偷起床,借着清晨一点灰色的微光,在窗前匆匆给秀燕写了一封信。
第28章红妆(2)
日本人进城是在五月底。日日阴霾的梅雨季节那天忽然放了晴,响了十几天的大炮声终于寂静下来。不知哪个胆子壮的出门去探风声,回来说,国军早已经不见踪影,穿黄军装摇太阳旗的日本军正成群结队地从清波门外涌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片刻就传遍石板巷上下,谁都不敢出门,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铺子也通通挂上门板。从楼的窗口望去,再也看不到远处天水大街上的行人,一时间万人空巷,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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