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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回劇組吧,我去醫院看我媽。」沈晚欲說。
「電影已經快拍完了,後期彭然會盯,」孟亦舟輕輕握住沈晚欲冰涼的手,「我剛剛打電話問過主治醫師,現在是午休時間,阿姨還睡著。反正也不急,咱倆隨便走走吧。」
沈晚欲沒掙脫,任由孟亦舟拉著,點了點頭,說:「好。」
自從劉洪艷去世後,沈晚欲沒掉過一滴眼淚,那些躲在牆根腳嚼舌根的鄰里,都說這孫兒冷心冷情。
但孟亦舟知道,他是一部出了問題的汽車,只有把零件拆開,找得到結症所在,更換成好的,才能繼續運轉。
可是沈晚欲緊緊捂住壞掉的部位,不給任何人窺探。
他們連交談都很少,入夜後沈晚欲幾乎不說話,他獨自圈出一小方地兒,將自己丟進去,圍起來。
一個人捂著傷口不願示人,如果非要扒開細看,那不是幫他,那只是以愛為名的凌遲。
生命里無能為力的事物太多,語言顯然不能夠成為安慰人的蜜糖,所以孟亦舟從不主動跟沈晚欲談論,只借給他可倚靠的肩頭,陪他入睡,吃飯。
墓園很安靜,灌木叢生,墓碑隨處可見,碑上寫著亡者的出生年月和姓名,碑前放著扶郎花。
沈晚欲忍不住想,為什麼他的人生是這個樣子,充滿了不可預測的意外和無法排解的痛苦,是不是他生帶不祥,所以身邊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你在想什麼?」孟亦舟察覺到沈晚欲的心不在焉,捏住沈晚欲的指尖,動作很輕,宛如觸碰寶石。
沈晚抬起腦袋,看著孟亦舟。
孟亦舟臉頰好像瘦了,眼下掛著兩團明顯的烏青,剛長出來的鬍渣還沒來得及刮,身上仍然穿著那件老舊的黑色羽絨服,毛邊起球,線頭凌亂。
明明這段時間受累的是自己,孟亦舟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憔悴,寬鬆領口露出一邊嶙峋的鎖骨,哪兒還有一丁點初見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也是,這十多天孟亦舟都在醫院和劇組兩頭跑,仁安住院部擁擠,他們沒有經濟條件為宋丹如另開一間單人房,只能住大雜間,沈晚欲在家裡守靈,孟亦舟就在醫院陪護,他那麼一個大高個,睡在那張又硬又窄的陪護床上,連翻身都很困難,怎麼能不瘦呢。
那顆被千錘百鍊,已經枯萎麻木的心頓感一陣刺痛,沈晚欲使勁眨了眨眼,卻可悲的發現,他仍然不會哭。
沈晚欲想說『孟亦舟,我們分開吧。』
這樣你就不會被我連累了,還能做回從前那個隨便一笑就春風得意的孟亦舟。
可他張了張嘴巴,發現自己不但沒有眼淚,還是個啞巴。
他不信耶穌不信神靈,也不期待被誰拯救,可是在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靈魂是如此卑劣,一個註定要墜崖的人,正緊緊拽著另一個人的腳踝,一點一點將他往深淵裡拖。
他知道他應該放開那隻罪惡的手,可他此刻若不拽著點什麼,恐怕會立刻墮入無間,永不翻身。
沈晚欲迅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擋住了裡頭的情緒。他不去看孟亦舟,自欺自人地以為這樣能減少一點愧疚感。
「阿欲,」孟亦舟不了解他沉默的寓意,問道,「怎麼了?」
沈晚欲回神,過了幾秒,說:「沒什麼。就是覺得,今天天氣有點冷。」
雪花落得沈晚欲滿頭滿肩,他的鼻尖凍得通紅,可一點要哭的跡象都沒有,連眼眶都沒有泛紅。只是孟亦舟從高往下的俯視角度看過去,覺得這具身體的主人單薄極了,沉默而晦暗,滿身哀慟卻又那麼平靜。
孟亦舟只覺心中酸澀難當,一手攬著沈晚欲,一手去牽起沈晚欲的手:「我手熱,給你捂捂。」
孟亦舟用拇指沿著沈晚欲的手掌緩緩摩挲,再打開,五指併入,與沈晚欲掌心相貼,把溫度傳給他。
「好一點麼?」
「嗯,」沈晚欲應了聲。
就這麼搓了一會兒手,孟亦舟突然說:「我前幾天看了一部記錄片。」
沈晚欲柔聲問:「什麼紀錄片?」
孟亦舟說:「一部跟癌症有關的片子。記錄了五個患絕症的病人,他們住在同一棟別墅里,跟朋友和家人分享死亡、葬禮、遺產這些想法。他們說笑,談論死亡,然後在生命中最後一個夏天死去。」
「片子底下有個影評人說,他讀大學的時候參加了哲學社,整天研究尼采和莊子,二十歲那年,他第一次目睹親人去世。一開始確實難以接受,不過他相信,死去的人只是去了另一個空間。」
沈晚欲扯了扯嘴角,卻根本笑不出來,埋在低垂著的那張臉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說很難看。他問:「你也這樣覺得嗎?」
「一定程度上吧,」孟亦舟說,「你知道柏林的墓園長什麼樣麼?我去過一次,公墓在教堂後面,裡頭除了墓碑,還種了滿一種叫轉藍的花。花語是珍惜。」
「珍惜?」沈晚欲默默在舌尖重複兩個字,咂摸著它的意思。
「如果把生命放去時間的尺度上看,過去已經過去,未來還沒到來,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存在。」孟亦舟停下腳步,轉過身,一隻手牽著沈晚欲,另一隻手撫摸晚欲蒼白的面頰,「我知道,任何人面對死亡,都不能做到坦然,但不管是父子一場,還是兒孫一場。對於漫長又短暫的生命體來說,都有不可磨滅的意義。也許他們真的去了三維空間之外,那是另一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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