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白云观翠姑救御驾(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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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日不见明珠,不但和亭心里犯了嘀咕,连文奇长昌心里也觉得闷闷不乐。这两年来,明珠与他朝夕相处,君臣感情渐深,他逐渐觉得明珠和和亭一样,都是他少不得的人。
伍次友在一次授课时曾讲到与君子和小人相处之道。他以水比喻君子,以油比喻小人,他说,“水味淡,其性洁,其色素,可以洗涤衣物,沸后加油不会溅出,颇似君子有包容之度;而油则味浓,其性滑,其色重,可以污染衣物,沸后加水必四溅,又颇似小人无包容之心。”
这一段话给文奇长昌的印象极深,他常拿这一理论研究周围的人。自然头一想到的就是和亭。文奇长昌觉得他忠厚机智,豪放爽朗,浩浩乎如江河之水。那么明珠呢?圆滑温驯,甜润馨香,似乎有点像“油”。和和亭在一起,文奇长昌有一种安全感。一切自有和亭精心办理,他享受到的是帝王的尊严和威权;而与明珠在一起,则有一种愉悦感,使他感到一股人的优越和荣耀。记得有一次伍次友授课,要求每人写下一句话,四声俱全。这道乍看极为简单的题,竟一时难住了所有的人。和亭想了好久方道“千回百转”。伍次友只评了“勉强”两个字。明珠却扬眉大声道“天子圣哲!”这两人显然是一油一水的了。但既然油水不能相容,又不能相混,为何和亭与明珠却如此亲密无间?看来伍次友也会把事情看偏了。
他正在遐思神想,忽见外边张万强探了一下头,忙问道“甚么事?该用膳了么?”
张万强原本想单独叫出苏蕊来说话,不想被文奇长昌一眼瞧见了,只好进来道“万岁爷,今儿个不能去读书了。方才小魏子来说,要找到了明珠才好开课呢!”
文奇长昌笑道“明珠是个风流才子,前些时也曾有四五日不见,朕没有怪他,可近来越赖散了,说不定在哪里被绊住了脚。小魏子也变得大胆小了些,索性连书也不让朕读了。”
苏蕊从旁插了一句道,“还是以谨慎为好,现时不比以前时,搜府才过了几天,这就算天下太平了?”
文奇长昌丧气地坐下说“那就算了!朕读书近来有些新的见解,正要寻伍先生校正,明珠这猾贼也真是的,溜到哪儿去了呢?”便转身又对张万强道“叫小魏子仔细寻寻。明个朕要去瞧瞧伍先生。”张万强只好答应着下去了。
是啊,明珠此刻在哪儿呢,此刻,明珠被绑在和拜府花园的一间空房子里,自那夜里从嘉兴楼被绑架出来,先是被囚在班布尔善府中。那班布尔善心眼儿颇多,恐走漏了风声,祸及自己,便送至和拜府中来。此刻,明珠头枕着一块垫花盆的方砖,昏昏沉沉地躺在湿地上。偏西日头从屋顶上透下光来,亮晃晃地刺眼。周围是一片死寂,不时听到大雁凄惋的哀鸣,他试图挪动一下身子,但没有成功,下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觉。
从被绑到班布尔善府时他就拿定了主意,准备承受一切酷刑,拼上一死也得保住自己的节操。
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刑罚啊!先是拶指,后来改为皮鞭,接着又是老虎凳、夹棍。班布尔善说这叫“倒食甘蔗,愈吃愈甜。”他昏过去,又被盐水泼醒。他一醒来便又听他们问“伍次友在哪里?”“悦朋店何老板在哪里?”他知道他们是追查皇上读书的地方,这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后来,班布尔善又叫人用烧红的烙铁烙他的前胸。明珠急痛之下大叫一声“天哪,快,快救救我!”
坐在一旁观刑的班布尔善冷笑道,“我班某饱读酷吏传略,通晓各种刑法的功能。别说是你,就是神仙金刚到此,也是要开口的。”他示意松刑,慢慢踱至明珠跟前道“你是聪明人,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你落入我的掌中,不说实话,谁也救不了你!自古刑不上大夫,你这样的贵人,我怎肯用刀来杀,说出实话,我就送你出京,给你一笔钱——十五万两银子!够了吧,你不再与我为难,我就决不再找你的事,一辈子都不用愁!”说着一挥手,刘金标又用烧红的烙铁来烙。
“天呀!”明珠大叫一声,挣扎了一下,便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只听得班布尔善的后半句话“……既在白云观,不愁找不到山沽店。这人先不要整死,送和中堂那儿去吧!”
此刻躺在这里,他想起这可怕的一幕。还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天啊!难道我在昏迷中真地说出了皇上读书的地方,当初我为什么不咬掉自己的舌头呢,人,如果没有落到这一步,真也难以体会此中情味。痛定之后静心思之,明珠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过失,多么可怕的后果在等着自己啊。
在幻觉中,他似乎看见伍次友轻蔑的目光,看见文奇长昌、苏蕊、和亭带着冷笑逼过来。这些平日与自己朝夕与共的人,却被自己轻轻一句“白云观”推送到九泉之下。
伍次友不信鬼神,但他明珠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与这位忠诚、正直、满腹经纶的伍次友在一起,平日他心里总有点惕厉,现在该怎么办?九泉之下与这些人相见,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假如初审时,我不顾一切撞死在木柱上,他们会怎样呢?”也许伍次友会临风长啸,作一悲壮的诗来挽悼自己;苏蕊会黯然神伤地坐着垂泪;史龙彪将咬牙切齿地誓为自己报仇;清明时节,穆子煦、郝老四会到自己坟头上默默地添土推泥,犟驴子、何桂柱将痛悔自己误看了英雄,翠姑将会肝肠寸断地仆上来,薅坟上的青草……文奇长昌皇帝会怎么样呢,他会坐在金殿上亲自草诏,封赐自己以“忠悯”的谥号。可是现在这算甚么,唉……一切都完了!
唉……
就这样,明珠愁肠百结,思虑重重。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又觉得好像掉进冰窟窿里,周身感到透骨的寒凉。正在这时,忽觉门外“咕咚”一声,似有一人倒下,接着便毫无声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铁门无声地一动。定神看时,才觉天已经黑了。又过了一会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明珠这才确实认定,这决非精神恍惚,此时只见面前人影一闪。一个细细的声音贴在耳边道“你能走动么?”
“怕不行……”明珠激动得有些喘,暗中摇摇头问道,“足下是…谁?”
细听时,依稀像刘华的声音,他心中一阵酸热,哽咽道“刘兄,难为你这时候还来……”刘华扶他坐起,低声急促地说“不要多说半句话,咱们快走!”
“不!”明珠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光,“我不行了,你快离开这里,告诉魏大人,叫他们快快离开白云观!”一边说;一边握着刘华的手,紧紧抖了两下,“事体紧急重大,万万不可疏忽!”
一听“白云观”三字,刘华只觉脑袋“嗡”地一响,当下也不说话,拉起明珠一只胳膊,顺势将一条腿搭在肩上,扛起明珠,拨开房门,一个箭步窜了出来,不防正被一个巡更的瞧见。巡更的把灯和梆子哐啷一撂,扭身便跑,杀猪似地大叫一声“有强盗了”!待喊第二句时,刘华抢上一步,猛砍一刀,那人便俯身倒了下去。
只此一声,和拜府里便炸了营。守在二门的歪虎嘴里大声呼哨;几十名从旗营里精选的戈什哈和歪虎从山寨里带下来的几个黑道朋友,“唰”地一声都窜出了房门。歪虎一步跃前,横刀在手大喝一声道“不要乱,贼在花园里!”说着便提调四十名戈什哈在府外四周巡看,封住出路;用十几名封住花园门,防止贼人窜入内宅;自带了二十五六人燃了火把进入园中搜查。和拜此时听到报警,早已整装戒备,搬了把椅子在花园门口坐镇拿贼。
明珠见大势已去,附在刘华耳畔低声急道“放下我,一刀砍死我,然后说我逃跑……你别……别……我不恨你!”
刘华一声不吭,背着明珠前盘后转,但觉到处都是人影,惶急之中,听得明珠又喃喃道“送信要紧……事关皇上安危……你、你快放下我一人去吧!”见刘华仍是不放,明珠张口便在刘华肩头咬了一口,“你怎么不听话?我告诉你,若你意外被擒,要尽情呼唤‘白云观’,自有人去报信,切记……”话未说完已昏厥过去。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眼见灯笼火把愈来愈近,花园墙上也上了人,数十盏玻璃防风灯照得墙内外如同白昼。搜园的人并不吆喝说话,只用刀拨草敲树,步步逼进。突然有人喊叫一声“刘华,原来是你!”
刘华站住了,将明珠轻轻放在地下,提起剑来插进假山石缝里,“咔”地一声立时别断成两截,笑道“歪虎!咋唬什么?我能不知道你那两下?大丈夫做事敢作敢为,我随你们去见和中堂就是了。”
众人见他如此从容,一时被他的气势镇注了,作声不得。歪虎见他断了剑,也将刀回入鞘中,拱手笑道“刘兄是条好汉子!我也不来为难于你。和中堂己在那边等着,你自去分说!”说罢喝道“你们还不侍候着刘爷!”几个戈什哈一涌而上,将刘华五花大梆,架起来便走。
听说拿住了家贼,和府上下人等无不惊异,都赶着来瞧。鹤寿堂内外点燃了几十支胳膊粗的蜡烛。和拜按剑坐在榻上,见歪虎他们进来,也不言声,只两眼死死地盯着刘华。刘华毫不畏缩,硬着脖子立在当庭,拿眼打量和拜。和拜冷森森地笑道“我说后花园里怎么尽闹鬼,原来是你啊!你叫刘华?”
刘华撇嘴一笑,扭过脸去不答应。歪虎见他这样,走上来劈脸一掌,把半边脸打得紫胀,嘴角渗出血来“主子问你话呢,你哑巴了?”刘华此时只有求死之心,转身照歪虎脸上啐了一口血唾沫问道“他是我哪门子的主子?”这时庭上庭下百余人,见这个平时十分随和的人竟敢对和中堂如此无礼,一个个吓得变颜失色。堂内堂外家人仆役护卫侍从环立,屏声敛气鸦雀无声。那刘华却昂挺胸地满不在乎,缓缓又道“我是朝廷六品校尉,也不过中堂叫我跟着他当差罢了,这就成他的奴才了?”还待往下说时,只听“啪”地一声,这半边脸上又挨了歪虎一掌。
歪虎身上没功名,听刘华的话便觉格外不入耳。他自觉在和府是最有脸的人,今日为着和拜被刘华埋汰,顿时大怒,脖子显得更歪,阴着脸“嗖”地从腰里抽出钢丝软鞭,“呜”地一声照刘华拦腰猛抽过去。
“歪虎!”和拜突然喝道,“退下!”歪虎狠狠盯了刘华一眼,盘起鞭子,悻悻地退到一旁。
和拜格格一笑,起身来到刘华旁边道“刘华,今日此事你也料知我不能善罢甘休。不过,我惜你是条汉子,只要讲出谁的指使,你不是六品么,我抬举你个四品怎么样?”
刘华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和拜又道“如果你觉得那边得罪不起,也不要紧,我给你一笔钱,找个幽静去处去做个陶朱公,也可享受清福,这样可好?”
刘华“呸”地一声朝地下唾一口血水说道“没什么人指使。你弄了个人放在后花园,我想见识见识是怎么回事。”说完又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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