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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午後離開了一趟,這時候再回到詠絮閣來,心裡別彆扭扭的,好像自己是為了一樣吃食巴巴兒候著一般,他又談不上愛吃杏仁酪。可要說不是為了一口吃的,還能說是為著什麼?
儀貞對此全然不知,見著他來了,眉眼彎彎招呼道:「陛下來得剛巧!我正擔心炸鵪鶉冷了就不好吃呢。」
當真擔心,怎麼不差人去請他?不過怕他耽誤了她吃這口鮮罷了。
他板著臉坐下來,任人伺候著拿熱巾子擦了手,回過身,小膳桌上已經鋪排好了。
儀貞挽了袖子、卸了鐲子約指,將一盞杏仁酪端到他跟前:「陛下嘗嘗合不合口味?若嫌不夠甜,這兒還有蜜呢。」
皇帝依言執起小瓷匙,卻沒有立時舀下去,目光落在那一盤焦香濃郁的炸鵪鶉上,微微皺眉:甜酪配炸肉,哪有這種吃法?
儀貞見他這嫌棄的模樣,就猜到他沒吃過這東西。另取了個碟子在面前,搛出最肥嫩的那隻鵪鶉來,手裡一面拆,嘴上一面解說道:「宮裡面講究飲食清淡,固然是治氣養生、延年益壽的正理,不過長年累月這麼吃,也太沒意思了些,偶然破戒,長命百歲才有滋有味嘛。按說這東西咸津津的,佐酒最妙,不過眼下沒有好酒,杏仁酪甜甜糯糯的也不賴。」
肉和脆骨都留下來了,堆了一碟子,推到皇帝面前。她滿臉樂於分享的懇切:「快嘗嘗吧!」
皇帝忖了忖,方才提起筷子,挑了一塊兒,不忙送進嘴裡,只道:「聽起來,你酒量頗好。」
儀貞抿嘴一笑,不無得色:「小時候父親回來,家裡常炸這個,供他下酒。其實呢,母親也愛吃,只是嫌拆起來麻煩,手上沾了油、或者被小骨頭劃著名了,父親便忙著替她拆,一時顧不上我們這些小的,二哥哥就偷偷分酒給我喝。」
她是在暗示他嗎?皇帝猶疑著,眼神在那盤撒了各色佐料、油滋滋的鵪鶉上睃巡,心中十分理解謝夫人為何不肯親自動手。
他想挑個好拆解的,可惜方才儀貞顯弄的時候,他只顧聽她聒噪,竟沒留心,這會兒根本無從下手。
那就不替她拆——他又不是她父親,何必慣著她!
可是…拆點子鵪鶉肉罷了,哪又稱得上嬌慣,說出來倒顯得他往常苛待過她一般。
正為難之際,儀貞已經自個兒揀了一個,正擎著一截兒腿子肉,說:「不過要我說,還是連著骨頭自己吃,滋味最正。」
皇帝不禁有種受了戲耍的憤懣,想要斥責她兩句,無奈羅織不出實打實的罪狀,唯能瞪她一記,怏怏作罷。
儀貞沒瞅見,喝飽喝足,又要人端來熱水並無患子香丸浣手。
素日裡甜馥的花香果香聞慣了,如今嗅著無患子的氣味倒很沁人心脾。熱水泡得手指頭都舒展活絡了,儀貞十分愜意,洗漱一通,覺得是時候鑽進熏好的被衾里窩著了。
皇帝卻沒遂她的願,說:「夜裡吃了那麼些葷腥,不怕積食?出去走走吧。」
外面多冷啊!儀貞腹中一百個不樂意,她又不是飲露餐英的仙女兒,人間煙火她受用得很,哪會積食?至於皇帝——他就吃了自己拆的那一小碟兒肉而已,也能算多嗎?
然而…她暗自掙扎了片刻,終究不得不捨命陪君子,「哦」了一聲,站起身來,隔門吩咐慧慧她們取大衣裳、備燈籠。
「不必旁人跟著。」皇帝抬手接了大氅披上,自己微微揚著下頦系束帶,又對儀貞說:「你尋雙靴子來穿,動作也利落點兒。」
這是散步還是行軍哪?儀貞只敢腹誹,面上乖覺得很,扭頭吩咐道:「別選那雙鋪翠綴珠的,走起來會『沙沙』地響。」
皇帝聽見了,表情有點兒奇怪,不明白她這特地叮囑一句是圖個什麼。慢了一拍才說:「外面路上興許還有殘雪,踩滑了或是踩濕了都不好,跟響不響有什麼干係?」
居然是這個緣故。儀貞受寵若驚得納罕,索性噤了聲,低下頭聚精會神地打量靴子。
皇帝回過味兒來了——她還記著被他挑剔過走路笨重的仇呢!
小心眼兒。他挑了燈籠,等她收拾停當,便轉身兀自走在前頭,也不再打算拉她了。
橫豎行宮裡的路都很平坦,縱是配合幾處景致而鋪的石子路也不怕硌腳。
儀貞踩了雙掐金挖雲的小靴,走起路來甚是輕盈,便頗有興致地跟在皇帝身後,步步點在石子花紋的中心上。
今夜是十九,月亮尚還很圓,曜曜掛在枝頭,從她這兒望去,真有幾分蟾宮折桂的意思。
「你縮在朕背後…」皇帝疑心她搗鬼,冷不丁地回身要捉現行,撞上她兩眼嚮往地仰著頭,不由得順著她的目光追出去。
青帝萬里月輪孤,掃盡浮雲一點無。
適才那點孩童似的鬥氣如雲散風流,他緘默不言,長身佇立在曠遠天地間,清凌凌的月色落在他面龐上,勾勒出一段恓切與介然。
儀貞沒由來地喉頭微哽,不由自主地放眼四顧,近處樹影婆娑,遠處宮燈點點,蟲鳴未歇,絕非空寂杳溟之地,她不該這般感到被放逐。
她向前走去,到了與皇帝並肩的位置,心下略有茫然,旋即伸出手去,大抵是想接過皇帝手裡的燈籠。
皇帝似有所覺,側向她投來目光,一時竟沒有言語。
直至她的指尖落在紅木提杆上,他才失卻了耐心,「嘖」了一聲,乾脆將燈籠換了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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