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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林泓命阿澈取出美酒以待宾客。护送蒖蒖前来的两位内臣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内侍殿头史怀恩,另一位是二十出头的内侍高班莫思谨。史怀恩老成持重,一路小心照顾蒖蒖,兼监视约束她行为。莫思谨年轻,性子活泛许多,对外界充满好奇心,一路伺机四处游览,兴致比蒖蒖还高。那史怀恩别无所好,独爱美酒,既见林泓佳酿,又有蒖蒖莫思谨劝酒,不免贪杯,一番畅饮之后即醉得不省人事,被阿澈搀扶着去客房歇息。莫思谨见状喜不自禁,寻了个购物的借口即欢欢乐乐地出门闲逛去了,剩下蒖蒖与林泓哑然失笑,原以为他们要出游不免带两人同行,不想如今看来竟是被那两人撇下了。
苏州与临安相较,亦有画舫笙歌,楼台金粉,而城中小桥流水甚多,水岸曲径窈窕深邃,景致秀丽。夜间灯火繁盛,河边酒肆相连,门前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其中一酒楼店面宽阔,高达三层,颇显华侈,蒖蒖止步仰首看上方,林泓以为她对此有兴趣,遂邀她前往。蒖蒖见这店帘幕飘飘,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又听传来阵阵伎乐女声,担心其中有妓侑酒,忙拉着林泓离去,另选了一家小酒肆。
这小酒肆单层三间,面朝河岸开敞布置,厅堂中摆了十多桌,两侧另有屏风隔出少许雅阁。两人入内,店家说雅阁客满,蒖蒖便在厅堂中挑了一可观河景处入座,随后略点了些茶水果子和点心。
此时江蟹正肥,邻座桌上有一大盘,个个蒸得红艳艳地,肚脐处亦透出橙红色,煞是诱人,引得蒖蒖不由多看了两眼,林泓遂唤来侍者,为她点了两只。
无论饮食果子及螃蟹,林泓都未动箸,只是含笑让蒖蒖品尝。蒖蒖才想起林泓性好洁,一定不会进酒肆饮食,此次完全是为陪伴自己才进来,顿时觉出一丝暖意,但又不好意思独自进食,在林泓劝导下才端坐着引箸搛了些小点心,努力以淑女的姿态送进口中小心咀嚼,唯恐被他看见任何不雅吃相。故此,那吃起来异常麻烦的螃蟹是不敢动了。
这小酒肆不免有市井俗人,不远处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高谈阔论:“我从这一对对的男女点的饮食和吃相中便可看出他们是何关系。你看那对……”他指着门边那桌的一对中年男女,“那妇人吃螃蟹直接上手掰开,牙齿把蟹螯咬得嘎嘣响,坐她对面的男人看都不看,埋头吃面,肯定是老夫老妻。”
随即又指着另一对二十多岁光景的,点评道:“你看他们桌上的食物,都是样子好看,但又贵又吃不饱的,说明他们刚刚认识,很可能是在相亲。”
他同伴听得连连颔首,频频称是。他越发得意,转顾四周,这次目光投向蒖蒖与林泓,打量两下又笑道:“这一对嘛,男的点了螃蟹,但那小娘子碍于颜面,不好意思当着他面啃,应该是眉来眼去了一段时日,但还没勾搭上的。”
蒖蒖听了脸顿时火辣辣地,又羞又恼怒,正欲开口斥责,林泓却轻轻摆首,低声道:“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林泓随即拾起一只江蟹,又取一双洁净的尖头银箸,驾轻就熟地揭开蟹盖,以银箸刺、挑、拨、搛,不久后即拆出整只蟹肉,盛于盘中。这一串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他神情也始终恬淡自若,最后从容不迫地将蟹肉推至蒖蒖面前。
“可以吃了。”他微笑对她道。
第九章夜游
林泓拆出的蟹肉蒖蒖但觉甘美无比,满心欢喜地低头品尝,亦不似起初拘谨,很快将蟹肉吃完,还顺带把桌上其余菜肴吃了不少。此前在拾一园晚宴中,她顾着向内臣们敬酒,自己吃得很少,此刻才觉饥饿。中途偶然抬头,发现林泓一直在含笑看她吃相,顿时脸一红,动作停滞。林泓了然侧首,将微笑隐于她视野之外,不再直视她进食。
少顷店主过来,热情地询问他们对菜肴的评价,蒖蒖道:“食材不错,蟹很新鲜,但实话说,其余菜味太淡,都像是盐放少了,尤其是几个腌渍海鲜的小菜,因为盐少,导致略有异味。”
店主道:“姑娘是外地人吧?这你有所不知,如今盐价飙升,每家酒肆的菜味都淡。我们家还算好,用的盐量虽略少,但保证都是精盐,不像某些店,为压制成本,用的是混有泥沙的劣等盐。”
蒖蒖奇道:“盐不是官府专卖么?怎么会盐价飙升?”
国朝盐必须经官府专卖。盐户生产的盐须先卖给官府,分销的商贩再用现钱向官府购盐,领取官府发放的支领及运销食盐的凭证,之后再卖给店家及百姓。此凭证称为“盐钞”。此举是为防止奸商囤货居奇,哄抬盐价,朝廷亦可借此增加收入。
店主叹道:“虽说是官府专卖,但怎么卖是各地盐司官员控制。今年咱们这里的盐司官员为牟利,用压得极低的价格向盐户收购,还经常拖欠着钱,长期不支付给盐户。又抬高价卖给盐商,盐商高价买了,必然只能以更高价卖。若盐商买不起,他们就在盐里参杂泥沙,略调低价,逼着盐商买。”
“真是岂有此理!”蒖蒖蹙眉问,“若盐商不做这生意了,不买呢?”
店主道:“盐商买不完,盐司官吏就按户籍摊派给百姓,逼着百姓高价买,称为‘口食盐’,就算家里穷得叮当响的贫民他们也不放过,必须买……更有甚者,待百姓交了钱了,他们又不急着发放口食盐了,导致百姓钱付了盐却长年累月收不到,不得不再出高价向盐商购买……如此一来,盐价怎能不飙升?”
林泓听后道:“盐钞之事我之前常听福建百姓抱怨。盐户不但钱款被盐司拖欠,待发放时,相关官吏往往还会再向盐户勒索一笔钱,盐户常有因此破产者,盐商也因为重重盘剥很难经营下去。不料这里也有此弊端。”
“可不是么,”店主又是一声叹息,“只要盐钞之制不改,哪里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今日的菜盐味确实少了,很对不住二位,只是本店小本经营,又不欲抬高菜价,若不稍加控制,只怕也难以维持经营。”
蒖蒖与林泓表示理解,店主再三道谢,送了两个水果,又聊了几句才退去。
听了这番话,蒖蒖渐觉食之无味,停箸不再进食,而林泓亦看着这满桌菜若有所思,一时两人都无语。须臾,有个衣衫褴褛的八九岁小女孩从门外来,趁二人不注意怯怯地伸手从桌上拿了一只林泓适才没有拆的蟹螯,附近侍者看见了,立即厉声喝止,那小女孩马上将蟹螯抛回桌上,眼泪汪汪地差点掉下来。
蒖蒖忙向侍者摆手说无妨,让小女孩靠近,把蟹螯连同几枚点心一同递给她。那小女孩高兴地行礼道谢。蒖蒖见她眉目清秀,举止有礼,不似一般乞儿粗俗,便问她:“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人么?怎么流落街头?”
小女孩说:“我是绍兴人。家乡去年水灾,今年旱灾,闹饥荒,家里人除了我和妈妈都饿死了。所以妈妈只能带着我来苏州,乞讨为生。”
蒖蒖问:“那你妈妈在哪里?”
小女孩道:“生病了,躺在庙里。”
蒖蒖听了十分难受,让侍者取食盒,将桌上点心尽数盛了让小女孩带回去,林泓又取出些钱给她,嘱咐她给妈妈买药治病。小女孩千恩万谢后离开了,旁观的侍者见状对蒖蒖道:“今年绍兴来的灾民成千上万,每天我们店外都会聚集着一大批这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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