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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当陆依依说出自己父亲名字的时候,甄一唯就知道她一直以来为什么会那么痛恨强女干案了。
陆建军甚至可以说是改变刑事诉讼法学史的人物,是刑事案件中绕不开的一页篇章,甚至因为他而改变了证据的认定标准。
一直掩埋在心底的秘密,在今天开口之后,陆依依发现将它倾诉出来并没有那么让人难以接受,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一年我刚满六岁,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只有我母亲被家暴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陆依依说话的时候眉眼轻蹙,似乎在努力找寻多年前的记忆。
甄一唯看着溢满悲伤的陆依依觉得让她诉说这样的事情太过残忍,想要打断,却又觉得或许这是一个让她释放压抑的机会,犹豫再三,终是没有阻止,只是默默陪伴在她身旁。
即便已过去二十年,陆依依回想起事发前后那混乱不堪的一年依旧难过悲伤:“很多事情都已经见诸报端,我想你们检察系统内部应当也有详细记载的资料。一九九七年,也是在这样的盛夏时节,我的母亲遭受到相熟邻居的侵犯,无力反抗的她在事后第一时间求助于我父亲,无助的想寻求来自于她丈夫的帮助,却没料到获取的不是宽慰与疏解,而是像余绯父亲这样更加强烈的指责。两人一开始是激烈的争吵,发展到后来演化为暴力冲突。我总是被锁在黑黝黝的屋子里,听着外面激烈碰撞的声响,那时的我很害怕回家。”
陆依依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再讲述的时候应该是很平静的,像一个旁观者,用转述的口吻,没有任何情感代入。未曾想,只是刚起了头,眼泪便忍不住落下,或许是余绯父亲的形象太过生动,瞬间将她拉回到九七年的时空,那个她至今依然不愿意重新踏入的绛县。
“有一天我父亲如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在外面喝酒,母亲忍不住抱着我回到外公外婆家,向他们求助,她忍受不了这种日日被暴力殴打的日子了。我的外公外婆却同样嫌弃她丢人,又觉得夫妻间一些矛盾算不得什么,原本也是她有错在先,我父亲气不顺很正常,所以连夜把她送会家中。”即便许多画面已经模糊,但那晚母亲抱着她被押送回家时,一路上不断颤抖的身体,依然深刻的烙印在她的脑海中。
“我父亲知道母亲想逃后暴怒,那是第一次他甚至忘记将我关进卧室,我亲眼目睹了那个场面,他用力的拽着母亲的头发向墙上磕撞,我不停的尖叫,想要上去阻止,却被他一掌推开,倒在地上晕了过去。”陆依依泪流满面。
甄一唯将纸巾递到她面前,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所有言语都是那么苍白,他不是当事人,甚至没资格告诉她一句简单的“没关系,都过去了”。
陆依依捉住他的手腕,眼里满是乞求,声音颤抖:“我可以抱抱你吗?”
甄一唯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揽她入怀。胸前濡湿的衬衫让他的心脏微微紧缩,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未曾经历过的特殊感觉。
陆依依的声音隔着他的衣衫传来,有种闷闷的感觉:“第二天我醒来时母亲消失了。父亲茫然又失落的告诉我她跑了。此后更是日日酒醉。一个月后,村里的河流中发现了一具女尸,致命伤是额头遭受重击,身形和我母亲极其相似。外公外婆一口指认那就是我的母亲,在家里的墙壁上提取到母亲的大量血迹,我证实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原本一直默默流泪的陆依依再也忍受不住嚎啕出声。她会极其怕水,就是因为当年目睹了整个尸体打捞的现场,她一直以为那是她的母亲,目击现场画面的冲击力巨大,让她从此害怕河流与水。
“那不怪你,你只是说出了自己目击的事实。”甄一唯轻拍她后背,放缓语气,温柔安慰。
“是我的证词最终送他进了监狱,整整十年,他应该恨我的。”陆依依崩溃哭道。
“送他进监狱的是当时不完善的证据提取方式,那时候确实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DNA比对手段,不是你的错。”甄一唯叹了口气。
新闻上、课本上、内部刊物上都说当时最有力的指证来自于嫌疑人和受害人两人孩子的供述。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恨他的,他在狱中整整十年,我没去看望过一次,奶奶姑姑都来找过我,说他最想念的就是我,请求我去看他一次,可只要想到他对我母亲施加的伤害,那晚被鲜血染满的墙壁,甚至他在最后还杀害她将她弃尸河中,我都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面目可憎的人,我对他的恨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又深入骨髓。”陆依依紧紧抓住甄一唯的衣角,就像溺水中的人紧紧抱住浮木。
“你当时只有六岁,只是说出了你目击到的现场,他的罪是从公安到检察院到法院一系列工作人员认定的,不是你判罚的,当时除了你,周围的邻居和你母亲的亲人也都出来指证了。”甄一唯回想着陆建军案的所有材料,不断在陆依依耳畔安慰。
陆依依在他怀中剧烈摇头:“不是的,是来自于我的所谓第一现场直接证据造成最后结果的。”厚重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压碎。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铁案,连陆依依都在心中激烈的痛恨着自己的父亲,直到十年后她的母亲再次出现。
她当年连夜逃出绛县,一别十年,在遥远的北部省份重新定居,有了新的事业与家庭,十年后思念家人,这才重新踏上故土。
一石激起千层浪,故意杀人案的受害人竟然重新出现。
这大概是刑事法律活动史上最大的冤假错案之一。真正的受害人身份不明,凶手不明,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而被冤枉陆建明,一审判决甚至是死刑。
陆依依痛恨自己父亲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因此在陆建军坐牢的十年间,她从未因自己将他推向监狱而愧疚,相反十六岁的她在母亲再次出现之前,一直为六岁时勇敢站出来指证的那个自己而骄傲。
然而世界在她母亲重新回来的一瞬间彻底崩塌。
今天的她依旧痛恨父亲施暴的罪行,但误会父亲并让他背负故意杀人罪名差点被处死,即便最后变更刑罚为无期徒刑,但内疚与悔恨仍然将她淹没。
从那时起,这些年她的内心一直饱受煎熬。
正因如此她才会坚定的走上刑事辩护人的道路,家暴是家暴,杀人是杀人,她父亲家暴的行为极其可恶,但也只应该在虐待或故意伤害的范围内承担应有的责任,而不是担上未曾做过的故意杀人的罪责。
单独言辞证据不具有证明力、不能定罪的规则正是因陆建军案而白纸黑字明文规定。
“造成最终结果的是错认死者。”甄一唯纠正,“这才是整个案件中最根本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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