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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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郝强不知道父亲其实并不希望他考上高中。
母亲到后山找父亲拿抽屉钥匙去了。家里所有的值钱东西都被父亲锁在抽屉里,钱更是被保护的对象。抽屉钥匙常年装在父亲的裤兜里,另一头还被拴在他腰带上。加了双保险的钥匙的诱惑力是极强的,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在睡午觉,他和妹妹合伙偷父亲的钥匙,想打开抽屉看看,里面到底都是什么东西,其实最主要目的是想偷吃亲戚拿来的点心,虽然他知道那是父亲留着走别的亲戚家要拿的,但实在太馋了。当他憋着气小心翼翼把钥匙从父亲裤兜里掏出来,正从腰带上抽出钥匙绳的时候,父亲一下就醒了……此后,他一直觉得那根钥匙绳仿佛拴在父亲的心上,是取不下来的,就再也没有对它动过歪心思。但那把钥匙还是一直拴在父亲的裤腰带上。
快一个小时了,母亲还没有回来,郝强心里说不出的着急。他把从王铺中学背回来的铺盖卷重新捆起来,然后又准备好了住校用的零碎东西,只等父亲掌管的报名费了。他和王卫东约好九点动身,二十几公里的山路,赶中午不一定能走到学校。宿舍还没有着落,晚上睡哪儿?他越想心里越急得要冒火了。他盯着抽屉锁子看了许久。桌子上的闹钟“咔嚓、咔嚓”,不紧不慢但很忙碌地画着圈,时针已经跑过了八点,正向九点奔去。郝强急得去门口看了几次母亲,绿毡似的玉米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到后山那块地,也看不到母亲从后山回来时要走的那条路,只看到青林沟原始森林头顶的天像洗过的蓝布,一大片云,在蓝布上急急地行走,仿佛一群羊一滚一滚的,其中一只羊明显脱离了队伍,在后边追赶。郝强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只羊。
昨天还心里怪父亲对他成天黑着脸,现在心里感觉特别对不起他。四五岁的时候他就开始帮父亲干活了,父亲挖洋芋,他拾洋芋;父亲割麦子,他捡麦穗;父亲犁地,他牵牛。长到十一二岁后,从能扛动半袋粮食、挑起两半桶水,父亲干什么活,他就跟着干,父亲却舍不得他吃苦,常常摆着手不让他干,“狗娃,你要听话呢,快快放下,重活干得太早了,个子长不高!”如今他已高出父亲一个头,却在忙月天睡在炕上不帮忙了。他心里明白,父亲一定生气他自己没能耐考上高中,却还和家里人闹情绪。他岂知儿子遭遇过怎样的侮辱。
那天他去沟底挑水饮牛,半坡上碰见他的小学同学进顺,虽然都是青林沟的人,郝强也经常去碾子滩挑水,但他感觉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进顺了,只记得他上小学二年级时,因为三番五次背不下来乘法口诀,被老师打肿了手,就哭着再也不去学校,在社会上溜达了几年,在十六岁时结婚生了娃;听说近几年在兰州搞副业,混得人五人六的,说话牛逼哄哄的能呛死庄稼人。老远看见他,郝强就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独木桥一样的路——一边是深沟,另一边是几米高的山崖,真正的狭路相逢,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坡。只见进顺光着上身,一手卡在皮带扣上,一手提着衬衣,后面跟着一个跌跌撞撞,在墙根草丛里追赶蝴蝶的小男娃,和一个既像个半大孩子,又像位妈妈一样照顾男娃娃的女子娃。郝强猜想她应该是进顺媳妇,小男娃肯定是他们的儿子。进顺抬头也看见了郝强,把手里提着的衬衣顺手搭在肩膀上,掏出烟很客气地让郝强抽。郝强急急地摆手说,“不抽不抽,我不会,你这是干啥去?”
“送女人转娘家去。”进顺自己点燃烟,吸了一口,又吐出烟圈,一团烟罩住了他那张有点像城里二流子的脸。他半闭着一只眼睛问郝强,“你好像又没考上高中是不是?听卫东妈说,昨天邮递员送来的只有她家卫东的录取通知书。”
郝强突然感觉脸上仿佛着了火,又迅烧遍了全身,烧得他眼冒金星,大脑晕。他感觉这火是进顺点燃的,他想逃离火海。不料,进顺争分夺秒地安慰他说,“考不上算了,认命吧,青林沟就不是能出大学生的地方。再说,皇粮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的。该结婚抓紧结,别耽误了生娃,大学让后人再考去吧。”进顺说着不忘看一眼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个鼻涕虫娃,和脸蛋红扑扑的小媳妇,一脸骄傲。
郝强顿时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挑着水桶逃也似的跑下坡去。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挑了两桶水回的家,一路上他只感觉到连碾子滩的狗,都是斜着眼睛看他的。从此便不愿出门。
“要不是王福来胡作非为,我怎么可能被一个笨蛋小看呢?干坏事的人咋不让老天爷把狗头摘掉呢!”
郝强心里正骂人,一抬头看见父亲头戴着破草帽立在门口。因为焦急等母亲回来,他感觉父亲仿佛是从天而降,着实吓了他一跳。父亲的脸沉得要滴下水来,他瞥一眼郝强堆放在地上像准备了一辈子够用的家当,欲言又止,脸色更加难看。
郝强纳闷道,“大大,咋了?”
“你咋就那么沉不住气呢?说风就来雨喽!”母亲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赶回来了,责备父亲的声音先她一步进了门。“人家让你跳崖,你就听话跳下去吗?自己咋就没有主见了呢!”
郝强在父亲脸上努力寻找他表情的意思,同时怯怯地问母亲,“妈,又出什么事了吗?”
“唉!……”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将一缕散别在耳后,坐到炕边上,向父亲又瞪眼睛又努嘴,意思让郝强自己问他父亲。父亲哆嗦着双手往烟锅里装旱烟,捣鼓了半天才装好烟沫,猛吸两口,又干咳了几声,在烟雾缭绕中说,“牛家那面早都让媒人带过话了,秋后要接小琳过去呢!”
郝强全明白了。
他知道牛家那面对父亲的威力有多大,心里一下抖得像狂风吹着一样。
2
郝强三岁时订了娃娃亲。女娃娃是牛家那面的牛巧儿。具体说,是一桩换门亲,以小琳给牛巧儿哥哥做媳妇、牛巧儿嫁给郝强为交换筹码促成的两桩婚事。当年虽然四个小娃娃都还不懂对象是什么,就被双方父母安排进入秦安农村当下通用的订亲程序先是瞅对象,男女双方互相看一看,如果相中了,女方就去男方家里看家庭条件,随后就举行正式的嗑头仪式,即订婚。整个过程,只有大人的意愿参与了进去,几个娃娃权当跟着来回串亲戚了,没有思想,没有判断能力,只是觉得热闹还有好吃好喝的,尤其女娃还能得到对方家里送的新衣新鞋,简直高兴坏了。稍大一点听大人讲磕头那天郝强穿着开裆裤,拉着牛巧儿的手满院子跑时,他仍然懵懂地像在听别人的故事,直到上了中学慢慢懂得了害羞,开始怕听人讲有关他媳妇的事,也不会设想将来会怎么样。
现在,郝强比谁都明白,巧儿家催着要接他妹妹过去,其实同时是催他家接巧儿过来的,是不好意思催他家娶自己的女儿;又担心他将来考上大学,就不要他们的女儿了。所以,他更明白父亲的意思,其实是不想让他上学了。
郝强听说过跳出农门的大学生,毁约了娃娃亲的事。至于自己将来会怎么做,他没有想过,也不知道,只后悔两年前没有退了这门亲。
那时郝强在王铺中学读初二,青林沟观音殿一年一度的庙会节到了,庙会自然要唱戏,每次唱戏都要请巧儿全家人来他家,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郝强从学校回来了,母亲拿来一盒点心递给他说,“你大转乡卖货去了,也不知道哪天能回来,你去叫巧儿看戏来!”
“我不去,牛家那面有两个我的同班同学,本来一直爱笑话我,现在要是被他们看见了,又要在学校里戏耍我;再说了,她们家离观音殿又不远,为啥每年要来咱家看戏,又不是咱们家里唱戏呢!”郝强第一次拒绝母亲去巧儿家。
在母亲眼里一直又乖又胆小的儿子,仿佛一夜之间竟长了脾气。母亲心里惊讶又高兴,“扑哧”一声笑了,“长大了,脸皮还越薄了!你不去咋办?总不能让我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的,去叫媳妇子看戏来吧!”
“戏有啥好看的,每年都重复唱那几本老掉牙的旧唱本,不叫她还不行嘛!”
“听听,你这瓜娃子说的啥话?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不是戏好看不好看的事,这是老规矩,你不知道了?是不是读书读瓜了!”母亲打趣嗔怪儿子。
“反正我不去!”郝强真较上了劲。
“妈,别为难我哥了,我去叫我嫂子来看戏!”小琳自告奋勇站出来要代替哥哥。
郝强得救似的看着妹妹,心里羞愧难当。妹妹太懂事了,她只比自己小一岁,却像一个大姐姐一样护着他。从他到王铺中学读书以来,妹妹经常一个人爬山越岭,来回步行十多公里给他送面粉、锅盔馍。不论刮风下雨下雪,她从没让他饿过肚子,也没让他吃过长了绿毛的馍馍。到了放暑假寒假的时候,还专门到学校帮他把铺盖卷从学校背回来换洗。小琳实在太苦了,生产队分田到户那年,她只有八九岁,就开始帮父母操持家务,挑水做饭、拔草喂羊喂猪喂牛,农闲了还跟随父亲挑起货郎担走乡串户,为家里挣零用钱。有时,和父亲出去一两个月没有音讯,急得母亲到观音殿烧香磕头求保平安,并誓说“穷死再也不让出去拿命换钱了”,但每次看到他们拿回来的一沓沓毛票,想到生活又能好过些、能让几个孩子穿一身新衣服,在别人面前体面些,母亲就又忘了焦急等待时,企盼家人平安归来的那份心酸,忽略了父女俩在外饥一顿饱一顿、披星戴月夜宿户外的艰辛。小琳最了解父母的不容易,她总是抢着替大人分担。小琳其实也是非常想上学念书的,为此哭过许多次,可因父母重男轻女,加上家里确实没有多余的钱供两个孩子同时上学,终究耽误了她上学的机会。
“你去了人家笑话呢,你是人家没过门的媳妇,咋能自己上女婿家的门?”母亲停下手里的活,一脸的惊讶。
“我去他们家是叫我嫂子看戏,又不是去他们家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笑话的!”小琳没上过一天学,心里大小道理通的很,她一句话就降住了母亲。
但谁也没想到那次小琳却把好事办糟了。
巧儿妈见了小琳,惊得瞪大了眼睛,“咋让你来叫你嫂子了,你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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