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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马之后的隔年,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丙申逆案,连贺融生母亦被牵扯进去,一大批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至今已十一年有余。这种陈年旧案,与齐太医本无关系,他奉命来此,只需看完病回去汇报,差事就算完成了,那些与逆案有关的坊间传闻,也只是过耳既忘,不当回事。但此时此刻,亲眼看见昔日皇长子的处境,看见亭亭玉立的贺嘉,更与贺融寥寥数语,齐太医却禁不住生出一丝唏嘘叹惋。可惜了。……贺二郎与贺五郎果然满载而归,不少小动物赶着在冬季来临前囤食物,倒让他们顺手捡了个便宜,野兔和野山鸡两手都快拎不过来,正好现宰了招待客人,只不过家里没有女主人,管家贺松既要带着杂役生火做饭,又要帮忙招呼来客,进进出出,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仆役不够用,贺泰从前的侧妃,如今的妾室袁氏也出来帮忙招待客人。贺泰原有一妻二妾,七子三女,在众皇子中,子嗣颇丰,本该惹人艳羡,可惜嫡子贺虞落马夭折之后,继妃陆氏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跟着去了,紧接着又是全家流放,三个女儿中,两个因为路途艰苦而死在半路,另外一名妾室也熬不过流放初期的艰辛而病亡,如今陪在贺泰身边的,唯有一个袁氏。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风霜的磋磨,袁氏虽然不像贺泰那样一脸衰老之相,但眼角嘴边,也早已生出深深的纹路。她所生的贺七郎贺熙,随同流放时不过周岁,虽然侥幸没有在半路夭折,可也留下病根,至今身体孱弱,动不动就卧床不起。在袁氏的恳求下,齐太医帮贺熙诊脉开药,又嘱咐一些注意事项。贺泰对马宏苦笑:“让马内侍见笑了。”此情此景,马宏也得叹上一声:“贺郎君这些年辛苦了,小人回去之后,会如实禀报的!”有这句话,贺泰心里略略好受一些。晚间,除了身体不好的贺熙和需要照顾他的袁氏之外,贺家五名兄弟,外加一个贺嘉,悉数到齐。马宏有心活络气氛,恭维道:“贺郎君膝下儿女,个个风采过人,实在令人羡慕!”贺泰:“今日贵客到来,我正愁舍下简陋,没有丰盛菜肴相待,唯恐怠慢二位,只有将儿女唤来作陪,也算略尽礼数。”十一年的磋磨,让他学会如何说话,而不是纠结从前身份,放不下架子尊严。马宏笑道:“席间有肉有菜,怎么还能说不丰盛,贺郎君过谦了。”齐太医也道:“马内侍说得是,我年纪大了,吃不得太多荤腥,这样正好,正好!”主人热情,宾客捧场,自然是宾主尽欢。酒是贺穆在市集上买的,比起宫中佳酿,自然差了许多,马宏小抿一口就放下,思忖片刻,斟酌开口:“不知贺郎君可曾听闻,北方三州边事告急?”贺泰忙问:“有所耳闻,只是不甚了了,现在如何?我朝必然大胜了吧?”马宏面色沉重:“情势不大好,凉州反了。”闻听此言,在座众人俱都大吃一惊。贺泰惊得失了言语,半晌才问:“……怎会如此?”马宏:“凉州刺史萧豫,与突厥人里应外合,直接引兵入关,自立为王,国号为凉。”贺泰倒抽一口凉气:“那凉州城内,就个个都投敌了?没有半个起来反对萧豫?”马宏:“当然有,凉州司马与长史,俱已死在萧豫屠刀之下,萧豫趁着朝廷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迅速控制了凉州全境。”二郎贺秀恨恨道:“听说那萧豫有胡人血统,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贺融:“本朝高祖皇帝一统江山时,南方夷人举族来投,其首领深明大义,心向天朝,可见血统与否只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利益攸关。突厥人必然许给了萧豫天大好处,说动他一道给朝廷添乱。”贺家举家被流放于此,消息闭塞,衣食堪忧,尤其是贺泰这几名子女,原该是在读书的宝贵年纪,却在此处蹉跎岁月。十一年的时间足以养废一个人,哪怕皇子皇孙,没有良好的教育和熏陶,也只会变成粗鄙乡夫——马宏的这种想法,在来到这里之后就被颠覆了,不说长子贺穆,就连三郎贺融,也令他刮目相看。马宏:“三公子高见。”贺融:“我们也听说东西突厥联手,分三路南下,不知甘州和怀远县那边形势又如何?”“甘州陈兵八万,又有通晓兵事的陈公在,想必无碍。至于怀远县,”马宏微微一叹,面上甚是忧虑,“我们行至均州时,听说怀远县业已陷落,县令孙敬忠殉城,突厥人正朝灵州逼近,不知眼下如何了。”凉州一反,中原北面就失去一大屏障。如果灵州也不保,突厥人就可以长驱直入,由渭州直入京畿道,攻入京师。被这个设想吓住,贺泰一时有些惶恐。他没想到自己在这里安安分分待了十数年,有朝一日除了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父亲遗忘,会不会被突然赐死之外,还要担心会不会面临国破家亡的危险。贺泰:“朝廷人才济济,想必早有计策了吧?”马宏:“小人来时,听说陛下已派了秦国公带兵前往平叛,不过那时怀远县失陷的消息,尚未传至京城。”贺泰松一口气:“秦国公裴舞阳素来知兵,也曾随高祖皇帝立下赫赫战功,想必游刃有余。”贺泰想尽办法跟马宏闲话家常,拉近关系,贺融却察觉出一丝不寻常。贺家现在不仅没有任何爵位,而且早已被皇帝遗弃,马宏就算奉帝命来此看诊施药,也没必要跟贺泰谈论边防战事,还说了这么多朝廷的安排。他心念电转,脑海中已掠过不少念头,连贺湛递来的他平日最爱的桂花茶也无心饮用,随手接过。不料失神之下,手一滑,杯子重重落在食案上,发出闷响,引来所有人的注目。贺融正好抬起头,与马宏的眼神对上。四目相望,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贺融:“我有一言相询,还请马内侍不吝赐教。”马宏:“三公子请讲。”“论理说,我等身份微贱,不该过问朝廷大事,不过此事关乎家人,我不能不问。”越是心中有大事,贺融的语调就越缓慢沉稳:“敢问马内侍临行之前,陛下是否向您提过和亲之事?”铛的一声!却是贺嘉不小心将碗摔落在地,幸而是粗陶,食案也不高,否则贺家又要损失一个食碗。马宏顾不上去看贺嘉,他紧紧盯住贺融,目光不掩惊异:“三公子何出此言?”贺融淡淡道:“猜的,希望马内侍能斥责我胡言乱语。”贺穆大惊:“马内侍,我三弟他所言,可是真的?”马宏感受到其他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突厥势大,尤其是东突厥的新可汗伏念,更如旭日初升,雄心勃勃,在他的统治下,东突厥一日日扩张,吞并了周边大小各部,伏念可汗不满足于此,又盯上了关内沃土。早在这次战事大规模爆发之前,灵州和甘州边境就已经多次受到突厥的侵扰,本以为凉州有萧豫在,应该是最让朝廷省心的,谁知道人家二话不说直接就反了。在突厥如此强横,而朝廷又没做好打一场大战准备的情况下,有人就提出和亲政策。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经有一位和亲的公主妻子,但对方是前朝公主,对本朝没有好感,再跟西突厥和亲,意义不大。东突厥的伏念可汗刚登上汗位不久,朝中有一部分臣子认为,朝廷可以通过与东突厥联姻来稳定局面,顺便离间东、西突厥,让他们不致于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中原。如今朝廷正牌的公主不多,但宗室女子可不少,想要找出一个和亲的并不难,但谁又愿意离家千里,去风沙漫天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若是身份血统不够贵重的,哪怕套上个公主头衔,突厥那边也会觉得被怠慢了。想来想去,就有人将目光放在了远在房州的贺泰一家身上。论年纪,贺嘉正合适,论血统,她是皇长子之女,皇帝的嫡亲孙女,而且最妙的是,他们一家现在的身份是庶民,抬举起来也更方便。皇帝没有明确表态,但私下也流露出让马宏过来看看的意思,马宏本想找个机会跟贺泰暗示一下,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贺融给挑明了。贺泰看了看女儿,又望向马宏,嘴唇微颤:“马内侍,我如今身边,只此一女……”贺嘉脸色煞白,一时惊魂未定,说不出话。马宏安慰道:“此事朝廷尚未有定论,郎君不必担心,若有明旨,陛下会令专使前来谕示,非由小人口头传达。”话虽如此,等众人散尽,他又私下找了贺泰,劝说道:“郎君难道愿意在此地潦倒一生?若能舍一女而保全家,有何不可?”贺泰脸色很难看:“难道我是那等卖女求荣之人?”马宏笑了笑,随即收敛笑容:“郎君言重了,若是陛下下发明旨,郎君愿意与否又如何?小人的意思是,郎君若主动提出,陛下肯定会顾念您的功劳,日后想回京也容易些。当然,这只是小人的想法,做与不做,还在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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