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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在彼此默默无言中完成,矜儿乖巧地想要帮母亲收拾碗筷,却是我怕他弄伤自己赶紧将他抱坐在膝上。“哪也不许去,你乖乖坐着就好。”矜儿扁扁嘴,又怯生生地看了少年一眼,颇有些委屈的意味。我见状失笑,刚想说什么,一旁的沈夫人已经开口:“矜儿,你去隔壁小云家玩会儿。”矜儿望望我,点点头走了出去。余下我一人对着少年默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脸庞,和沈夫人凝重的神色,心中微微苦笑。“秦先生,这事本来不该麻烦你的,但这些年来,我和矜儿早已不把你当外人,所以今天这件事想请你帮帮忙。”沈夫人说得极恳切,更让我无从拒绝。我点点头,“但有力所能及,嫂子但请吩咐。”少年的眉头蹙得极紧,脸色很是阴沉。“有什么事非得和他说,他难道是你什么人?”那话中有话的讽刺口气令我不由得也为沈夫人不值,这少年如此待她,她何以还要这般委曲求全?沈夫人面不改色,淡淡应道,“秦先生是矜儿的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什么事自不必瞒他的。”听起来像是天大的隐秘,不知可不可以借口先走,我实在是不想听什么秘密,有时候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然而自己一直受着沈夫人的恩惠,现在她难得有事求自己,我自是不能弃之不顾的。少年不再说话,只是就这样沉沉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似要看透人心,我虽没有半分亏心事,但被这样的眼光注视着,总归是不舒服。却见沈夫人突然朝我跪下,“请秦先生再收一个弟子吧。”眸中恳切之意毕露无疑。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想伸出手去扶她起来,她却执意不肯。“这,嫂子,有什么话不妨起来再说。”我苦笑,别人在自己面前下跪,无论多少次,我永远也习惯不了。沈夫人摇摇头,拒绝了我欲扶的手,淡望了少年一眼,笑得有些苦涩:“羽儿既是姐姐所托,我就得对他负起责任,然而以我之力是万万不及的,所以只有赖于先生了。”少年狠狠地拧起眉,沉声打断了沈夫人的话:“我说过只要让我走就好,不要再自作主张了!”沈夫人神色不动,望向少年静静道:“就算我现在让你走,你又能走到哪去,你以为回到原来的地方,你便可以过上原来的生活么,既是如此,你母亲又为什么要将你送到这里来?”少年冷笑一声:“送我到这里只是为了将来着想,她这一辈子都在为自己打算,何曾想过别人,你不也吃过苦头,怎么反过来劝我了?”沈夫人闭了闭眼,柳眉间浮上一丝倦意,像是被少年说中了心事,然而依旧态度坚决。“无论她真正的心意为何,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来到这里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秦先生学究天人,必定可以对你有所助益。”学究天人?学无止境,我就算再狂妄,也担不起这句恭维。摸摸脸,不由苦笑,两人说话之间的内容有些不明了,然而眼前的景况我还是明白几分的。沈夫人要少年拜我为先生,然而她侄儿却扯出陈年旧事,让沈夫人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黯然了几分。我有些不忍,不由为她说话:“如果你出去真有危险,就先听你姨母的话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吧,她身子不好,你不要让她太过伤心了。”在这里的三年中,从沈夫人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她出身江湖世家,却有着良好的教养,这是粗布衣裳所无法掩饰的。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欲人知的过往,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当时听得少年为沈夫人的侄子,便也以为他多半也是江湖世家子弟,因而没有多加注意,却没想到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了自己的意料,这是后话。“这个丑八怪怎会有资格做我师傅?”少年轻瞥一眼,模样甚是不屑。“你没听过‘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么,以貌取人者,最为浅陋。”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捺下心头不悦,淡淡道,“何况,我也并不想做你的师傅。”只不过受沈夫人之托,不好推辞而已。三年前跌落江中,自昏迷中醒转,脸上边多了一道疤痕,让原本就平凡无奇的脸更不会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所幸我不是女子,倒也不甚在意容貌妍媸。少年被我的话堵得哽住,神色突然诡异起来,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要我拜你为师也可以,总要拿出点本事出来。”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拜我为师,暗自翻了白眼,想要拒绝,却看见沈夫人依旧执拗地跪在冰凉的地上,神色哀求地望住我。我叹了口气,反正已有矜儿,不在乎多一个吧,村中没有教书先生,我算是惟一通晓诗书的人。沈夫人实在是帮过我极多的,若连这样的请求也不同意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便点点头,将沈夫人扶起来。“我答应便是,你有什么要求便说吧。”没见过先生收弟子还要先满足弟子要求的,想着想着,颇有点好笑起来,竟也这样笑了出来,不觉引来少年奇怪而考量的目光。“你家里有藏书吗?”少年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有几本自己喜爱的罢了。”这算是条件吗?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我想去看看。”少年说罢,诡谲一笑。“那是条件之一。”我虽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但仍点点头。“好,现在天色晚了,明天再来吧。”“我会去的,希望你不要让我太失望了。”少年一反之前的矜傲抑郁,话语之间颇为沉稳成熟,令我有些意外,看来他不似表面那般浅薄。☆、翌日拂晓,我刚起身,照例要坐在门口黄槐树下看一会儿书的。黄槐在南方是一种很常见的树,然而花开时的璀璨,却连桃花也无法与之比拟。即使深秋近冬,亦绽放如初。星星点点,碎黄烂漫,仿佛周围顿时也溢满了生机。我在小院里种了两棵,三年时间,已是枝叶错落,秀美精巧,小院常年被落花铺满,看来极是悦目。出乎我的意料,少年很早便来了,站在篱笆筑成的小门前,显然也为那一地的烂黄震撼了好一会儿。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在我身旁的竹凳坐下,随意地打量着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身上。“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不愿随其他人一样叫我先生。“秦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兀自沉浸在书中,也不在意他起身进了里屋。里面的空间很小,只摆得下一个书架子和一张床,我不认为他会流连忘返。半晌过后,觉得双眼有点酸涩,便抬起头休息一下,只见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卷书,见我抬首,他也将视线自书上移开来,扬了扬手中的书。“这是你的书吗?”在我书架上的书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我点头,看见他拿的是一卷圣天杂录。“一般读书人莫不奉经史子集为圭泉,潜心研读,你这里却偏偏一本都没有,反而摆着那么多闲书?”少年挑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我本来就是个乡野闲人嘛。”闲书?好譬喻。我失笑,蓦然想起当年,轻盈曾经也这样笑骂过我。“武经集要,十州疆域志,针灸要闻,这些常人视为旁门左道的书,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以前的师傅教我的可都是治国平天下的东西,你这些杂书去哄哄乡野村夫倒还可以。”少年眼角挑得老高,轻蔑之意溢于言表。我勾了勾嘴角。“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像他这种想法的,只怕国还未治,便先败了家了。然而他那话中的语气却有些蹊跷,我感觉到少年似乎故意要激怒我,却不知他用意何在。他静默片刻,双手抱胸哼哼嗤笑起来:“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岂能拘于一角!”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径自看着书。他见我半晌没有回应,似乎颇感无趣,拿起手中的书翻来覆去。“圣天杂录……”一页页翻着手中的书,“其中以澹武帝慕容云思的篇幅最多,是因为他是整个皇朝的中兴君主吗?何以叙述开国之君太武帝的反而那么少?”他像是在自问,又似在问我。这本书很是繁杂,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看出个大概,倒令我有些惊奇,瞥了他一眼道:“马上得天下难,御座上治天下更难,开国难,中兴更难。”“难在何处?”他似乎很感兴趣,马上回问。我被他问得一怔,不由放下手中的书,认真思索起来。“一个王朝发展到中间,必定会出现许多问题,吏治,财政,等等,这就好比要对一间长满蛀虫,破落不堪的房子进行修整,所花费的工夫自然要比重新建一间要多得多。”这些话,是我读过前朝和本朝史籍的心得,不能说得上有多精确,但至少也反映了一些问题。“你觉得本朝,我是说北庭现在又如何?”少年紧追不舍,却能从中听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先前漫不经心的口气此时换上了全然的认真。“北庭?”我偏头想了想,不由笑出声,“和圣天王朝澹武帝登基前的情形蛮像的。”一样是群雄环伺,内起萧墙,而历史,往往又有着惊人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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