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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蜚声下午没课,早在宿舍备妥铜炉美酒,专程开了窗扇,将一枝盛放的白梅牵进屋来,自觉风雅非常。与正月初六同桌吃饭的两位教员一道,专候三兄弟大驾光临。听见敲门声响,哈哈笑着将三人迎进去,让到正对窗户的位子,道:“敝庐别的没有,唯有凌寒倩影,煮酒暖香,不负风雪故人来。”
他这个调调儿很是对了徐文约胃口,欣然入座。安裕容、颜幼卿互相瞅瞅,笑一笑,跟着落座。他二人虽谈不上特别讲究,但对方一番用心,自当领了这份情意。喝酒赏梅,闲话些文艺八卦,在座诸人均感难得逍遥。两位陪同教员有课要上,临去恋恋不舍,到底还是饭碗重要,相继告辞。
安裕容向俞蜚声道:“不知叶校长是否得空?这新春手信,也给他老人家带了一份。东西虽不值钱,礼数还是要到的。”
俞蜚声道:“恐怕你今天不能如愿,当面尽到这个礼数了。叶校长进城开会去了,怎么也要明后日才能回来。”
安裕容一愣。叶苦寒名士风流,实在是与进城开会一事不搭。转念一想,身为一校之长,开会岂非应尽之义务,不过是从前叶校长能避则避,能推则推。这一回,大约是避无可避,推无可推。
“是什么会?竟一开三两天?”
俞蜚声把杯中残酒饮尽,酒杯敲在桌上,哂然:“高等学堂公民义务教育汇报。听说汇报一天,学习一天,第三天还有个别约谈。哈哈,我看老叶那副脾气,定是在个别约谈之列了,后天都不见得能回来。”
徐文约试探道:“听说前次贵校打赢了官司,市府毫无疑问是支持叶校长的。想必所谓约谈,也就是约谈一番而已。”
俞蜚声挥挥手:“老叶就是不耐烦打官腔,这么多年校长,真应付上头,有的是办法。不用替他担心。徐兄上回提起‘同声’社刊扩大发行之事,不知有何进展?”
这才是徐文约心目中今天的正事。上回相聚,闲聊间得知俞蜚声熟识“文萃书局”编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接了刘达先的电话后,再看“同声”社刊扩大发行程序,忽而有了新的念头。要说文萃书局,安裕容替杨元绍整理尚古之遗稿时,也曾有过来往。不过一则时政类书籍与艺术类相距甚远,二则徐文约不愿明面上将兄弟搅和进来,正好问问俞蜚声的意思。
将局面情势隐晦说了,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透。俞蜚声听罢,皱起眉头:“如此说来,‘同声’这个时候改版增印,无端招人注目,确实不是好时机。但若要就此作罢,未免因噎废食……”
徐文约道:“我的想法,政府方面盯得最紧的,乃是新闻类出版物。‘同声’若以社团杂志形式发行,自然免不了核查苛严。若以文艺书籍类出版发行,很可能宽松得多。卖多少且不论,先顺利出版了再说……”
俞蜚声一拍大腿:“这个主意妙!妙得很!果然不愧是做报社的行家。文艺编辑我熟得很,一个电话的事。”
“多谢俞兄鼎力相助。此事也不知后续如何,俞兄帮忙牵个线足矣,不敢劳动太过……”
俞蜚声打断徐文约:“这说的什么话!‘同声’诗画社是什么地方?我们江南艺专的亲儿子!你跟我客气,这不是臊我的脸么?”
两人当下便说定了主要章程,又反复讨论细节。安裕容、颜幼卿在旁边斟酒,偶尔插几句话,帮忙查漏补缺。几人喝得酒酣耳热,终于兴尽而散。
数日后,安颜二人返回申城,生意照旧。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学堂住宿乐不思蜀,他们的安叔叔顺水推舟,答应了住到学期末再行商议的请求。徐文约暂留清湾镇别庄,常来往于江南艺专。三月,“同声”诗画集由文萃书局出版发行,大获成功。其中反映寒潮天灾时农民辛苦煎熬的一组春耕主题作品引起强烈反响。
三月底,宋承予因病不治逝世。
第93章匕首现图穷
宋承予逝世,与尚古之遇刺、祁保善之死一般,皆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国之大事。表面看,论当时内外震荡程度,仿佛不如后两者,但明眼人都知道,其于国运民生长远影响,实则不可估量。眼下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新任北伐军总司令魏同钧承其遗志,兼任党主席之位,党务军务集于一手,成为当之无愧大夏第一人。魏同钧本身算得革命党元老,既有追随护卫魁首之殊荣在前,又有促进国家一统之大功加身,谁都看得出来,来日北伐胜利,重新投选大总统,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此前因申城医院设备先进,厉害的洋人医生也多,宋承予病势严重时,便悄悄从蕙城来到申城接受治疗。最终医治无效不幸逝世,葬礼却没有办在申城,而是遵照遗嘱,回了革命党发祥地江宁。好在江宁距离申城不远,往来交通方便。灵柩迁徙时,不但魏同钧本人亲自护送,且申城政要无不跟随,呼啦啦去了上千人,声势之浩大,礼节之隆重,不愧国葬之名。
不仅如此,各地北伐军首领无不赶至江宁送葬,就连身在蔚川前线的蕙城军司令范济白,也放下军务亲身奔赴江宁,送宋先生最后一程。
与此同时,申城各界或官方动员,或民间自发,纷纷举办悼念共和缔造者宋承予先生的活动。便是颜皞熙一个小小国中三年级学生,礼拜日从学校回家来,也带着创作纪念文章的作业。为了写好这篇文章,他专程向心目中自认最能指导自己的大伯徐文约请教了一番。徐文约倒也没有因为只是个中学生而轻视他,正经抽了点空,郑重坐下对谈。谈论一番后,夸赞道:“你这独立共和、民生平权之论,说得头头是道,是学校里公民课老师教的?”
“公民课老师提了一点,不过说得挺模糊。是教国文的江老师,他也管我们男子宿舍,放学了主持读书会,特地讲过国父思想。这篇《悼国父》就是他留的国文作业。”
两人又交流一阵,徐文约道:“你们老师讲得挺好。不过这些东西,一则你如今年岁尚轻,阅历经验不够,故而难以理解。二则么……终究还是有些空中楼阁,好比理想之国、乌有之乡,看不到现实样例,理解不到,也实在怨不得你。就说这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你可以去问问你小叔,他刚替诗画社做了一场乡间观察回来,大概能给你讲讲地权是怎么回事。你也不妨去问问你安叔,所谓资本又是怎么回事。”
颜皞熙疑惑:“徐伯伯你是不是把标识举措的‘平均’和‘节制’忘记了?”
徐文约笑了:“这个么,等你明白了什么是地权和资本,再去学校问老师罢。”
颜皞熙眨眨眼:“那……安叔是资本家么?”
徐文约哈哈大笑:“你安叔连个作坊都没有,是哪门子的资本家?不过他确实常跟资本家打交道,你的问题他肯定能回答。”
“那徐伯伯你呢?”
“你安叔好歹还有个小破铺面,徐伯伯我呀,就只有手头一枝笔而已。”
颜皞熙又拿着作业去请教两位叔叔。颜幼卿从元宵节跟随陈阿公下田说起,说到自己小时随父兄巡田收租之事,颜皞熙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些,兴致盎然,追问了许多祖父与父亲旧事。末了感叹道:“原来咱们家从前竟是大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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