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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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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

她的梢泛出一种淡黄『色』。我逆着太阳光线去看,现她头的边缘闪着大团的金『色』,垂落在颈上的部分拳曲成一个个圆弧,光闪闪金灿灿的……她的长颈那儿给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领衫外边的肌肤。只待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偷偷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并排着坐在一起。开始谁都不说话,待上一会儿则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当然是我,终于稍稍活泼起来。我大胆地触动她滑爽的浓,然后再用力握成一束——这时她的颈部会轻轻仰起一点儿,眼睛也眯起来,嘴巴微微张着。她没有责怪和反抗。这是多么适合亲吻的时刻啊。

可那会儿还不行。当时我们好比两台拒绝动的机器,绝不能随便触碰敏感的开关。电是有的,强大的电流让人浑身战栗,在我们的周身剧烈旋转,这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春天已经深入了。这儿是学校一处废弃的饲料场,是前些年大学里学农学工的时候留下来的,如今只有旁边那几间空屋、屋外几个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条水泥台阶,我们就坐在上边。垛子散出的气味很好闻,那是浓烈的干草味儿和一点点腐木味儿。这让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猬什么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干草上,入夜时分看满天的星星,无拘无束地说点儿什么。我们离得近而又近,我甚至闻得到她头上颈上散出的甜味儿。那是栀子花的气味,这不会错。不过她身上究竟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对我倒还是一个谜。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出来的气息。

干草的气味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祸。不知这个废弃的柴垛旁为什么堆了一大批干草,而且是新的,即虽然干干的却仍旧绿的那种。这才是要命的东西,它散出的香味是无可比拟的,一个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御这种气味。它一直往鼻孔里钻,让肺叶痒,然后就使人身上涌起一股特异的冲动。我双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搓动起来,不知该放在哪里,后来略一犹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头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干草上。当我的目光触到她的颈窝、看到隆起的『乳』廓时,同时也预感了某种大难来临般的恐惧。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两行长泪。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来……

那是一种少年的气息。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个怪癖,『迷』恋干草,喜欢一个人躺在上面想没完没了的心事。那时心事多,孤独少年嘛,总有没完没了的心事。有一阵不是失学就是逃学,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望着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个草寮里,那是园艺场里一处护园人的临时住处。那天正好护园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个戴了黄『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样的,给我水果吃,还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气四溢的干草上。她是园艺场的会计,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一种烟草的气味,但我从来没见她抽烟。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抚『摸』我的头,我的身体。当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儿时,我就挣脱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后来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几次,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和倔犟。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黄『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不过当时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年龄极大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模样鼻梁一个漫洼,两眼像猫一样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个桃子。就是这张嘴巴,在天『色』变得乌黑时一下印到了我的脸上,猛地把我的脸弄湿了大半。她不容分说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样,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湿了。

她那会儿的声音让我一直记得,充满诱『惑』、恐惧,还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声音,奇怪的喘气,连同她的体息。

我想拭去柏慧脸上的泪水,可又不敢。我从干草上跳起来,嘴里连连说“啊,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她并不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睛盯着天空稀疏的星星,叹息了一声。她坐了起来。

黄『色』套袖在那个时候曾经像呵气一样对我说话。她惟恐折伤了什么,小心之极地抚『摸』,到处抚『摸』。她一遍遍地动我,飞快地动,让我欲罢不能。我哭了。我因为自己的惧怕和绝望而咬住了她的头,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样撕扯不休。她怜惜起我来,终于把我放开了,伸手轻轻推了我一下,让我消逝在夜『色』里。那个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边。我在河里愤怒地畅游和冲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挂下来的茅草和苇须划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这所地质学院废弃的饲料场上,我这副被河水冲洗一新的身躯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庞上有一对执拗的眼睛,不移不动地看着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惩罚我吧。

她不愿意看我。她那高耸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触目。我已经懂得这胸部的全部奥秘,糟就糟在这里。我已经无法纯洁了,糟就糟在这里。我全身灼热、毫无作为地坐在这片铺满了干草香气的地方已经十多次了,老天爷也会原谅我的。你从小养尊处优,是院长的女儿,对我拥有生杀予夺大权,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这里。

深春的风又一次掠过这儿。干草的气息浓烈无比,『荡』漾起来。我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遗忘那个草寮,突然这会儿双肩像被什么缚住一样,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垂落到脸上。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亲吻弄蒙了。我同样紧紧缚住了对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个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访真的在不可阻止地进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记了泣哭和欢笑,嘴里全是梦呓一般“你就像一只小动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我忍不住要向你讲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后都耽搁下来。它有些难言的繁琐,也可能担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吧,结果总是作罢。它让我欲言又止。你会说它不过是一只小动物,大不了是一个精灵;可我说它也是一段没法遗忘的往事,一曲缠绵的老歌,一种欲望和幻想。反正怎么比喻都不过分,都不足以倾吐和表达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远的蕴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特殊年头,在轰轰烈烈的苏醒的时代,在气喘吁吁的追赶的路上,此时此刻还是让我先停下来吧,停下来和你叙说。我这样做不是申辩不是抗议,也不是遮掩悲伤。这不过是一种回忆而已,这个世界上谁能不回想过去呢;在我这儿,这是关于爱和童年,关于残忍和怜悯,关于不幸和永生——这一切的综合。午夜啊,在我眼里你是一种悠长徐缓的黑颜『色』,爱欲和感动的颜『色』,个人的颜『色』。我就在这样的光『色』里一会儿急切,一会儿沉静,一遍遍呼唤着往昔,呼唤着一个名字,再把难以启齿的什么咽下肚里,与它连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开始了……”

那个夜晚过去了许久,我给她写了这样一封文绉绉的信,却迟迟没有寄走。只塞到校传达室的信箱里就行了,可我总是在犹豫。没有寄走,就继续写下去。我想向她解释和倾诉,怀着无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没有权利对其隐瞒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是胆怯,小心到了极点。我害怕,无比害怕。这种恐惧将不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些处境里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于文字,我一直得意于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卖弄辞藻。我在绕来绕去地向她——用一种词儿,向我无比心爱的人讲出这一切。我从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讲起,因为它是绕不过去的。

“有些事情在当时不过是一闪而过,到后来却再也不能忘记。有些事情也许在最初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它却会在记忆中磨得闪闪亮。每到沉默下来,每到属于一个人的安静时刻,它就会出『逼』人的光泽……”

“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都是从那片林子开始的。”可是下面的故事,我却不敢直通通地讲下去。我的笔在这儿停下来了……它大半只能装在我的心中。

这片林子啊,我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我记忆中的一切都离不开它,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离不开了。林子里有我的、我们的一段光阴和生命,毫不夸张地说,它曾经是我们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着就会感激这片林子。我现在想说的是它简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关于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长大之后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惊险的怪诞的,曲折跌宕和难以言表的,所有芜杂和繁琐的一大沓子。不过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在渐渐淡远和飘逝,却惟独忘不掉我的林中岁月。那一片蓬蓬枝叶在我的想象中复活,许多场景可以在一瞬间变得簇新……原来童年的野花和浆果可以让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恒的朋友——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我的原野,或许能够一直陪伴我过下去……一切都像昨天生的,刚刚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里一睁眼就是『逼』人的绿和耀眼的红啊,当它和我共同处于『色』彩最鲜艳的那个季节里,我们就会与各种美丽的动物相逢。那时我在林子里每遇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心里就会引起长久的兴奋。我回家时要向大人描述它的头颅、眼睛、爪子、『毛』『色』……当然这期间免不了要夸大其辞,以突出它的罕见与神奇,如特别的美丽或凶猛迅捷之类。

那一年我和妈妈在林子里现了一种动物,它真的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当时我想这多么好啊,我们的林子又有了一个新家伙、一个谜团了,它又要让我好好追寻一阵了。不过它到底是什么?当时谁也不知道,即便是今天对照动物图谱也搞不明白灵猫?艾鼬?狗獾?貉?狐或豺?獴?都有那么一点儿像,可又都不是。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母亲领着我到林子里去。太阳暖融融的,正好是四五点钟,树隙闪出长长的阳光。前一年落下的松塔在脚下滚动,松针在沙土上盖了金黄『色』的、厚厚的一层。母亲弯腰在松针上『摸』索,有几个松塔被她随手拾起来。她做起活来两手很快,有时什么也不顾。我看到妈妈又一次弯下腰时,手突然一动不动了,全身凝住了似的僵在那儿。她低着头,眼睛却在向我示意什么。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十几米远的一丛小叶灌木下边,闪现出一只栗黄『色』的动物。它飞快地从一侧蹿到了另一侧,短短的前爪好像按住了什么。瞧它的嘴巴多么干净,当它的头向上仰起时,我甚至看清了它两个细细的粉红『色』的小鼻孔;还有一排尖细的牙齿,又整齐又洁白。它弓着的脊背上有棕红『色』的『毛』,尾巴又粗又长。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只小狗,差一点儿就喊出来。我在好长时间里凝住了神,忘记了呼吸。

我盯着它,直到它又是一个腾跃,闪到了灌木后面……它再也没有出来。

我愣在那儿,蹲在地上长时间不动。天哪,它漂亮得让人吃惊。我敢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可爱的动物。

我问妈妈看清了吧,它是什么啊?妈妈说它不是狐狸,当然也不是小狗,更不是野兔和獾。

“那是什么?”

“是‘阿雅’。”

妈妈当时用沉静的、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好像它的事情她全知道。

我于是就记住了它的名字,并且再也没有忘记。多么好啊,“阿——雅!”我在心底出了一声呼唤,像是一种惊叹。

原野上的草叶逐渐枯萎。直到萧瑟的初冬来临,我又一次见到了阿雅。

这一次我能够很近地观察它,甚至看见了它细小的、金亮的眼睫『毛』……可惜这次重逢不是在林子里,不是和妈妈在一起,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一次、这个时刻啊,简直是糟透了,令人沮丧而又恐惧。这对于阿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它落入了林中陷阱,正被一个人囚禁起来。我当时看着它在囚笼中蹿动,那么焦躁,那么震惊,然而却束手无策。我相信它一次次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乞求。它真的在乞求我啊。

可我又没有办法解救它。它后来的遭际使人一想起来就要垂泪。人生中的十年二十年一闪就过去了。我像所有人一样,在成长、成熟,在沿着来路和去路一步步走过。这期间有过多少坎坷,多少欢乐和懊恼啊,但这一切都未能使我忘记过去,未能忘记小时候偶然见过的那只小动物,特别是后来与它的交往、它的不测的命运。是一种特别的友谊让我回味不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中的阿雅已经变得像麒麟一样,美丽神奇,金光闪闪。是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动物,其聪明智慧完全比得上人。它的可爱与纯洁让人难以想象。我甚至认为它并没有彻底离我而去,而是在以特殊的方式陪伴我、跟随我。

把它比作什么更好呢?

也许那时的我过于孤单了。我那时有太多的想象,各种念头既隐秘又奇特。那时在林子里没有多少人与我说话,我总是一个人玩耍,有时就难免沉入没完没了的想象。我想象中的阿雅更像一个小姑娘,它美丽,灵巧,顽皮,出奇的聪明,永远欢腾跳跃。它难得安静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泼的『性』格。我因为它而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她。不过这可是我心中的隐秘,我永远也不会道与人的,即便是妈妈和外祖母。

那时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躲开妈妈、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怜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树下躺上很久,从树隙望着天空,跟踪游云,净想那些遥远的、不可能出现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为一体,它和她同样又可爱又可怜,让人一想起来就泪水涟涟。我的林子啊,我的永远给予庇护、永远都在生奇迹的林子啊,你什么时候交还我一个最大的梦想?

秋天即将离我们而去,大地变成了一片金黄,那是在阳光下闪闪亮的秋末的干草。星星点点的花朵缀在上面,是秋霜也杀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里,各种小动物欢快鸣叫,它们对即将来临的冬天毫无惧『色』。

可怜的阿雅,被囚禁的阿雅,这个最聪明最快活的生灵,本来应该欢叫着在原野上舞蹈谁都可以欣赏它的舞姿,可是谁都不能接近它、攫取它。以前还从没听说任何人捕获过它,可见它有多么精明,躲过了一道又一道险关和陷阱,生活在一个无边的自由的世界里。也许好猎人不忍心伤害它,邪恶的人不能够伤害它。可是在某一天,这一切突然结束了……

我一直没有说出的是,我心里也有一个渐渐『逼』近的恐惧,那就是和这只阿雅一样的命运。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陷阱、一道围网,它们真的隐在那儿,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已经成功地捕获了我们家的一个人,它们也总有一天会逮到我的。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母亲和外祖母的目光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时,我就会稍稍感知一点什么奥秘、一种不祥……不过这种忧虑也许为时过早,也许真的可以不管不顾,我只需一个人在荒野上尽情奔跑。这片丛林就是我的全部欢乐,我既可以从中寻觅自己的依恋和向往,又能编织无穷无尽的幻想。家里的人都太忙了,她们都没有时间与我在一起,有时可以一整天都把我忽略。她们是大人,她们想不到我会在林子里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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