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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梅事 第9话下 逐出家门(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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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郑娘子把持门户,不许私加药膳。”阿福推辞,满脸惊色。  阿梨急道:“阿福娘子亲乳四郎,岂无怜心乎?”  阿福颇为为难:“非我狠心也。府内情形如此,我能奈何?若郑娘子得知,必逐出我母子。”  阿梨急切不已,遂道:“阿福娘子若忧之,夜里请晚闭门,我自送之,何如?”  阿福犹疑半晌,见她目光哀求,遂允之:“若为人觉,不可道出今事。”  阿梨连忙点头,千恩万谢乃去。  寒月高悬,洒下一地流霜,冷得人不住打颤。守夜的奴婢不住跺脚,不时低啐着屋内人,若非主母遣来守门,此时自己正与诸奴博戏,不定还能赢上几铢钱。可如今挨冻不说,还不能入眠。想及此,又再诅咒屋内人几句,却也只敢腹诽而已。  “夜已深沉,有奴在此,汝请歇去罢。”阿福自屋走出,笑道。  奴婢打着呵欠,佯作训诫:“夜里不许偷懒,务令他人入来。”  “诺。”阿福俯应道,若在以前,身为阿郎爱子乳母,谁人敢差遣她。  良久,一道身影闪入,蹑脚步入房中。“四郎……四郎……”  无忌睁目,望见阿梨,直身坐起,却四肢羸弱。阿梨扶他躺下,慰道:“四郎勿急,待奴先灸之……”说着指按其腹,“胀乎?”  无忌点头:“每日腹胀不欲饮食。”  “目眩乎?鼻衄乎?”见小郎君一一点头,阿梨动其肩胁,询问:“痛乎?”  无忌痛得皱眉,阿梨道:“奴先灸心俞穴,请四郎忍之。”  无忌依言俯卧,阿梨先在藏输椎第五节处对心横三间寸,俄以针灸二百壮,问道:“感觉如何?”  “稍有缓解。”无忌配合穿衣。  阿梨稍稍舒气:“四郎所中心风也,好在不急。”  “阿娘、五娘现今如何?”无忌急忙问道。  阿梨叹道:“三郎不许太君、五娘踏出正院,奴等亦不许出入……”  无忌捶榻,痛得直冒汗,阿梨劝道:“四郎勿急,奴每夜潜来,若有消息,必来告之。”  无忌点头,思索须臾,道:“尔设法诉于阿婆,请其主持公道。”  “好。”阿梨起身,“奴煎去风汤去也。”说罢掩门而去。  无忌凝着深重的夜色,半晌难眠。虽知寻求太夫人不过徒劳,然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心怀一丝侥幸。  果不其然,阿梨终于带回太夫人的态度。“奴以添药材故,私去薛国公府,然阇者不令入。”见小主人脸色黯然,阿梨连道,“奴再设法去之。”  “不必了。”无忌叹道,“太夫人故意避之……”  “小郎果有自知之明!”房门忽被破开,郑氏领众入来,“太夫人尤恶高氏,岂怜汝耶?”  “你!”听她如此称呼阿娘,无忌气得一阵急咳。  郑氏无视之,令人掌掴阿梨,哼道:“贱婢,胆敢以二娘之名私取药材,汝岂不畏死乎?”  阿梨捂颊:“郑娘子或杀或剐,悉听尊便!”  “你!”郑氏大怒,指道,“拖去杖打,打死为止!”  无忌紧握双拳,冷视郑氏:“十斋日断屠,三嫂若杀生,岂不惧为人所告乎?”  郑氏眸中一丝慌乱,徐徐笑道:“小郎自求多福为好。”  “我阿娘、妹妹安在?”无忌沉声问道。  “尔且放心,你母子明日即会相见。”郑氏冷笑而走。  果然,次日有奴引无忌去正院。  高氏搂住一双子女,泣不成声:“四郎、五娘……”  观音婢埋痛哭,虽与阿娘同在一院,却不得相见,该是何等煎熬!  高氏泣道:“阿娘终究未能护好你们……明日……我们去外祖家。”  无忌俯凝望阿娘,抹去眼泪:“此非阿娘之过……”叹息一声,故使语气轻松,“去外祖家再好不过,也不至受制于人……”  高氏闻言点头:“你们清好随身之物,明日即走。”  回到房里,因有郑氏吩咐,诸婢未敢怠慢,小心清点着。观音婢启开榻边木柜,将平日所获珍物一一拿出。以前,父母但有何珍奇,皆会赏下,以至金堆玉积,塞满一柜。如今每执一物,皆能忆起阿耶。  “我早有言,尔等只许带走私物。”不知何时,郑氏站至身后。  观音婢连忙拭泪,头也不抬:“此皆阿耶所赐,乃我私物也。”  “尔已逐出长孙家,”郑氏见她毫无卑态,鲁莽推之一旁,愠道,“大人公所赐,自然属于长孙氏。”  观音婢站定,整了整因她拉扯略显凌乱的衣饰,冷视之。虽年方九岁,其身形却与郑氏相差无几,故站定便足以平视之:“不论三嫂如何否定,我自出生便已决定出身。我乃代北长孙氏,无一人可否认,皇帝亦不能!”  郑氏尤恶她目视自己,因踱去一旁,哼道:“是耶?今尔无家可归,失了长孙家庇佑,谁人高看尔?”  观音婢知其相激,只觉好笑:“三嫂出身五姓,今虽关掌长孙门户,若无才德,谁人又高看汝耶?”  郑氏忍住怒火,冷笑道:“无论如何,我已是当家主母,而汝空有长孙姓氏,尔后婚嫁如何,还未可知!”  “此事不劳阿嫂费心,我定谨记嫂之前车。”  郑氏恼问:“何为前车?”  观音婢懒于回答,瞥见一杂彩青花药瓶,忽觉眼熟,因拣出道:“此瓶归我,余者皆送尔。”  郑氏见那陶瓶无甚特别,再看满柜丰实,火气遂减,因对婢女道:“尔等务必利索点,明日此处装扮一新,以作二娘居所。”  “诺。”众奴俯恭送。  “尔忘一物也。”走出几步,郑氏忽又折回。  观音婢端坐于榻,包裹书册:“何物?”  “阿梨。”  见她眸光隐动,郑氏莞尔一笑:“记起了?”  观音婢冷视之:“阿梨可否带走?”  郑氏故作惊诧,啧啧叹道:“听闻你过目不忘,如今怎就不长记性?阿梨母乃先朝赏物也,本为长孙之产……”忽又诡笑,“然若小姑欲要,我也并非不予,反正现也半死不活,形同废物。然须……小姑跪求于我。”  观音婢怒目横视,良久,平复怒气,淡然笑道:“不过一婢耳,三嫂若生觊觎之心,送尔何妨也。”  郑氏气结,须臾笑叹:“当真无情无心也。可叹那贱婢誓死护主,谁料到头来,竟被弃如草芥,该是死心了。”说罢扬长而去。  观音婢充耳不闻,紧握的书卷却生出一道道皱褶……  隆冬的雨水其实并不多,却总能不合时宜下起,打在枯黄的梧桐叶上,滴滴答答,搅得人一夜难眠。好在天明后,风停雨歇,庭院中氤氲了一层朦胧水气,满地黄叶堆积,更添颓丧。晨起后,家僮三三两两劳作,或躬身清扫,或合力抬物。  观音婢与阿兄一左一右搀着阿娘,在几个陪嫁奴婢的簇拥下,从正寝走出。  “手脚麻利些!”  “仔细看路,若摔我物,仔细贱命!”  “阿羽何在?”  郑氏迫不及待搬入正院,正在尖声训斥奴仆,以显示当家主母的威风,一副小人得志之态。望见高氏母子,挑眉笑道:“未料阿家如此守信,果于今日离去。”  高氏不予理睬,自顾前行。郑氏见她当众无视自己,顿觉失了面子,因笑:“尔今出府,我须查检携带之物。”  果然,高氏双颊气红:“郑美音,勿得寸进尺也!”  郑氏踱步过来,掩嘴笑道:“妾之错也!阿家出身渤海高氏,北齐皇族之后,岂会在意几件珍物?”  无忌忍住怒气,拥住阿娘颤抖的双肩,冷道:“若三嫂意欲奚落我等,倒也不必。此事传扬出去,三嫂不惧获罪耶?”  郑氏仿佛闻见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何罪之有?”  “兄嫂不慈于异母弟妹,是为不睦;不事于嫡母,是为不孝。自古孝义为大也,不孝乃十恶之一,重者可处以极刑。昔彭国公刘昶坐子之祸,宪司以其事母不孝,奏以赐死于家。三嫂欲以事亲礼阙坐罪乎?”  郑氏僵住,脸色悻悻:“小郎多心,我何曾奚落尔等?诸如水禽形丑姿陋者,我不耻所为也。”看向观音婢时,目光恨恨。  观音婢略一琢磨,记起前话。经了这些变故,她早已看淡人事,然亲闻亲近之人利用自己,心下仍是一凉。转念又想,亦在情理之中,利益之间,骨肉尚且倾轧,何况姑嫂乎?故未接话。  “阿娘,我们走。”无忌扶走阿娘。  郑氏白了一眼:“丧家之犬……”  途中,来往奴婢纷纷驻足,或默默远送,或感慨叹息,或幸灾乐祸,表情各异。高氏有如盲刺在背,步伐沉重。走出前庭,抬望向大门,恍惚间,她看见一身花钗青衣的新妇子在万众瞩目中,下车款款而来,团扇虽遮去她姣好的面容,却挡不住她满心的喜悦。高氏见她越走越近,一脸惧色,连退两步:“不,不……”  “阿娘……”无忌扶之。高氏紧握其手,心安不少。再望之,门口空空,只有守门奴婢望过来,因叹:“我们走侧门罢……”  观音婢知阿娘羞之,执之慰道:“阿娘毋须多想,今为他们不慈,非是我们不义,理亏者应是他们。”  高氏凝着幼女坚定的目光,抹去眼泪,微微点头,遂出之。  观音婢心如刀绞,她何尝不觉羞辱?然事已如此,任是再多自悯、再多尤人也无济于事。  “耶耶,何为长孙氏?”  “长孙氏本北魏皇族拓拔氏,因为宗室之长,赐姓长孙也。”  “长孙氏来自何方?”  “长孙氏生于敕勒川,苍天生其魂,阴山挺其骨,绿野养其血,我们生是草原之子。”  “草原之子?”  “草原之子其心勇敢,即使风沙迷眼,始终怀有骄子之心。”  是也,骄子之心。若说之前与郑氏逞能,此刻她真正豁然开朗。因为即使被斥逐出门,她的父亲仍是大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她仍是高贵的长孙氏,任谁也无法改变。故,她要昂着高贵头颅,风度优雅地走出门去。  过往奴婢目光探究,观音婢视若无睹,端起仪态,嘴角含笑,稳步朝门口踏去。出门的这段路,她不知走过多少回,却没有哪一次,恰似这般郑重行走。每一步,她要走出贵族应有的姿态,只因她是长孙氏。  若说无一丝难堪也绝无可能,登车时,行人不时指点,添油加醋着下一段坊间笑谈。观音婢坐入车里,目光不敢触碰旁人目光。车帐放下的那一刻,最后看一眼熟悉的家门,粉拳紧攥衣裙:终有一日,我会堂堂正正踏入家门!  车轮滚滚向前,朝高家驶去。将至时,车内忽地亮堂起来。观音婢知道,旭日终是穿过层层乌云,光明正在普照大地……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一道人影闪入,带动一室微尘在倾斜的光束中兀自缭绕着。  阿梨惊醒,睁开眼皮,蜷缩一团,以至牵动伤口,钻心入骨地疼。  “阿梨……”阿羽蹲至跟前,小声唤道。  阿梨看向来人,放心下来:“羽管事……”  阿羽见她满身血污,叹道:“郑娘子心太狠……”  阿梨挣扎起身,急问:“四郎现今如何?郑娘子有无为难?”  “尔且放心,四郎已无大碍。”阿羽忙道,又叹,“只是去往高家了……”  “为何?”阿梨扑至他跟前,险些跌倒,“五娘安在?”  阿羽抹泪:“太君、四郎、五娘皆被斥于舅家……”说着连道,“郑娘子忙于置新居,我已遣走诸奴,尔逃去高家罢。”  阿梨连连应着,一瘸一拐随他出去。来到侧门,阿羽止步诫道:“务必尽心侍奉五娘,不得差错丝毫,否则,我无颜面见阿郎……”  阿梨惊诧:“汝不走耶?”  阿羽摇头叹息,仰望天空:“此是长孙家,阿郎之家也。我自幼侍于阿郎,断不擅离职守。”  “三郎恐会为难于你……”  阿羽笑了笑,脸上皱纹愈显沧桑:“三郎年幼丧母,由我看管长大,尔放心去罢……”  阿梨沉默须臾,向他行礼:“多谢!”遂寻主人而去。  “终有一日,你们定会归来……”阿羽目送婢女消失在巷口,喃喃自语。

“不可,郑娘子把持门户,不许私加药膳。”阿福推辞,满脸惊色。  阿梨急道:“阿福娘子亲乳四郎,岂无怜心乎?”  阿福颇为为难:“非我狠心也。府内情形如此,我能奈何?若郑娘子得知,必逐出我母子。”  阿梨急切不已,遂道:“阿福娘子若忧之,夜里请晚闭门,我自送之,何如?”  阿福犹疑半晌,见她目光哀求,遂允之:“若为人觉,不可道出今事。”  阿梨连忙点头,千恩万谢乃去。  寒月高悬,洒下一地流霜,冷得人不住打颤。守夜的奴婢不住跺脚,不时低啐着屋内人,若非主母遣来守门,此时自己正与诸奴博戏,不定还能赢上几铢钱。可如今挨冻不说,还不能入眠。想及此,又再诅咒屋内人几句,却也只敢腹诽而已。  “夜已深沉,有奴在此,汝请歇去罢。”阿福自屋走出,笑道。  奴婢打着呵欠,佯作训诫:“夜里不许偷懒,务令他人入来。”  “诺。”阿福俯应道,若在以前,身为阿郎爱子乳母,谁人敢差遣她。  良久,一道身影闪入,蹑脚步入房中。“四郎……四郎……”  无忌睁目,望见阿梨,直身坐起,却四肢羸弱。阿梨扶他躺下,慰道:“四郎勿急,待奴先灸之……”说着指按其腹,“胀乎?”  无忌点头:“每日腹胀不欲饮食。”  “目眩乎?鼻衄乎?”见小郎君一一点头,阿梨动其肩胁,询问:“痛乎?”  无忌痛得皱眉,阿梨道:“奴先灸心俞穴,请四郎忍之。”  无忌依言俯卧,阿梨先在藏输椎第五节处对心横三间寸,俄以针灸二百壮,问道:“感觉如何?”  “稍有缓解。”无忌配合穿衣。  阿梨稍稍舒气:“四郎所中心风也,好在不急。”  “阿娘、五娘现今如何?”无忌急忙问道。  阿梨叹道:“三郎不许太君、五娘踏出正院,奴等亦不许出入……”  无忌捶榻,痛得直冒汗,阿梨劝道:“四郎勿急,奴每夜潜来,若有消息,必来告之。”  无忌点头,思索须臾,道:“尔设法诉于阿婆,请其主持公道。”  “好。”阿梨起身,“奴煎去风汤去也。”说罢掩门而去。  无忌凝着深重的夜色,半晌难眠。虽知寻求太夫人不过徒劳,然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心怀一丝侥幸。  果不其然,阿梨终于带回太夫人的态度。“奴以添药材故,私去薛国公府,然阇者不令入。”见小主人脸色黯然,阿梨连道,“奴再设法去之。”  “不必了。”无忌叹道,“太夫人故意避之……”  “小郎果有自知之明!”房门忽被破开,郑氏领众入来,“太夫人尤恶高氏,岂怜汝耶?”  “你!”听她如此称呼阿娘,无忌气得一阵急咳。  郑氏无视之,令人掌掴阿梨,哼道:“贱婢,胆敢以二娘之名私取药材,汝岂不畏死乎?”  阿梨捂颊:“郑娘子或杀或剐,悉听尊便!”  “你!”郑氏大怒,指道,“拖去杖打,打死为止!”  无忌紧握双拳,冷视郑氏:“十斋日断屠,三嫂若杀生,岂不惧为人所告乎?”  郑氏眸中一丝慌乱,徐徐笑道:“小郎自求多福为好。”  “我阿娘、妹妹安在?”无忌沉声问道。  “尔且放心,你母子明日即会相见。”郑氏冷笑而走。  果然,次日有奴引无忌去正院。  高氏搂住一双子女,泣不成声:“四郎、五娘……”  观音婢埋痛哭,虽与阿娘同在一院,却不得相见,该是何等煎熬!  高氏泣道:“阿娘终究未能护好你们……明日……我们去外祖家。”  无忌俯凝望阿娘,抹去眼泪:“此非阿娘之过……”叹息一声,故使语气轻松,“去外祖家再好不过,也不至受制于人……”  高氏闻言点头:“你们清好随身之物,明日即走。”  回到房里,因有郑氏吩咐,诸婢未敢怠慢,小心清点着。观音婢启开榻边木柜,将平日所获珍物一一拿出。以前,父母但有何珍奇,皆会赏下,以至金堆玉积,塞满一柜。如今每执一物,皆能忆起阿耶。  “我早有言,尔等只许带走私物。”不知何时,郑氏站至身后。  观音婢连忙拭泪,头也不抬:“此皆阿耶所赐,乃我私物也。”  “尔已逐出长孙家,”郑氏见她毫无卑态,鲁莽推之一旁,愠道,“大人公所赐,自然属于长孙氏。”  观音婢站定,整了整因她拉扯略显凌乱的衣饰,冷视之。虽年方九岁,其身形却与郑氏相差无几,故站定便足以平视之:“不论三嫂如何否定,我自出生便已决定出身。我乃代北长孙氏,无一人可否认,皇帝亦不能!”  郑氏尤恶她目视自己,因踱去一旁,哼道:“是耶?今尔无家可归,失了长孙家庇佑,谁人高看尔?”  观音婢知其相激,只觉好笑:“三嫂出身五姓,今虽关掌长孙门户,若无才德,谁人又高看汝耶?”  郑氏忍住怒火,冷笑道:“无论如何,我已是当家主母,而汝空有长孙姓氏,尔后婚嫁如何,还未可知!”  “此事不劳阿嫂费心,我定谨记嫂之前车。”  郑氏恼问:“何为前车?”  观音婢懒于回答,瞥见一杂彩青花药瓶,忽觉眼熟,因拣出道:“此瓶归我,余者皆送尔。”  郑氏见那陶瓶无甚特别,再看满柜丰实,火气遂减,因对婢女道:“尔等务必利索点,明日此处装扮一新,以作二娘居所。”  “诺。”众奴俯恭送。  “尔忘一物也。”走出几步,郑氏忽又折回。  观音婢端坐于榻,包裹书册:“何物?”  “阿梨。”  见她眸光隐动,郑氏莞尔一笑:“记起了?”  观音婢冷视之:“阿梨可否带走?”  郑氏故作惊诧,啧啧叹道:“听闻你过目不忘,如今怎就不长记性?阿梨母乃先朝赏物也,本为长孙之产……”忽又诡笑,“然若小姑欲要,我也并非不予,反正现也半死不活,形同废物。然须……小姑跪求于我。”  观音婢怒目横视,良久,平复怒气,淡然笑道:“不过一婢耳,三嫂若生觊觎之心,送尔何妨也。”  郑氏气结,须臾笑叹:“当真无情无心也。可叹那贱婢誓死护主,谁料到头来,竟被弃如草芥,该是死心了。”说罢扬长而去。  观音婢充耳不闻,紧握的书卷却生出一道道皱褶……  隆冬的雨水其实并不多,却总能不合时宜下起,打在枯黄的梧桐叶上,滴滴答答,搅得人一夜难眠。好在天明后,风停雨歇,庭院中氤氲了一层朦胧水气,满地黄叶堆积,更添颓丧。晨起后,家僮三三两两劳作,或躬身清扫,或合力抬物。  观音婢与阿兄一左一右搀着阿娘,在几个陪嫁奴婢的簇拥下,从正寝走出。  “手脚麻利些!”  “仔细看路,若摔我物,仔细贱命!”  “阿羽何在?”  郑氏迫不及待搬入正院,正在尖声训斥奴仆,以显示当家主母的威风,一副小人得志之态。望见高氏母子,挑眉笑道:“未料阿家如此守信,果于今日离去。”  高氏不予理睬,自顾前行。郑氏见她当众无视自己,顿觉失了面子,因笑:“尔今出府,我须查检携带之物。”  果然,高氏双颊气红:“郑美音,勿得寸进尺也!”  郑氏踱步过来,掩嘴笑道:“妾之错也!阿家出身渤海高氏,北齐皇族之后,岂会在意几件珍物?”  无忌忍住怒气,拥住阿娘颤抖的双肩,冷道:“若三嫂意欲奚落我等,倒也不必。此事传扬出去,三嫂不惧获罪耶?”  郑氏仿佛闻见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何罪之有?”  “兄嫂不慈于异母弟妹,是为不睦;不事于嫡母,是为不孝。自古孝义为大也,不孝乃十恶之一,重者可处以极刑。昔彭国公刘昶坐子之祸,宪司以其事母不孝,奏以赐死于家。三嫂欲以事亲礼阙坐罪乎?”  郑氏僵住,脸色悻悻:“小郎多心,我何曾奚落尔等?诸如水禽形丑姿陋者,我不耻所为也。”看向观音婢时,目光恨恨。  观音婢略一琢磨,记起前话。经了这些变故,她早已看淡人事,然亲闻亲近之人利用自己,心下仍是一凉。转念又想,亦在情理之中,利益之间,骨肉尚且倾轧,何况姑嫂乎?故未接话。  “阿娘,我们走。”无忌扶走阿娘。  郑氏白了一眼:“丧家之犬……”  途中,来往奴婢纷纷驻足,或默默远送,或感慨叹息,或幸灾乐祸,表情各异。高氏有如盲刺在背,步伐沉重。走出前庭,抬望向大门,恍惚间,她看见一身花钗青衣的新妇子在万众瞩目中,下车款款而来,团扇虽遮去她姣好的面容,却挡不住她满心的喜悦。高氏见她越走越近,一脸惧色,连退两步:“不,不……”  “阿娘……”无忌扶之。高氏紧握其手,心安不少。再望之,门口空空,只有守门奴婢望过来,因叹:“我们走侧门罢……”  观音婢知阿娘羞之,执之慰道:“阿娘毋须多想,今为他们不慈,非是我们不义,理亏者应是他们。”  高氏凝着幼女坚定的目光,抹去眼泪,微微点头,遂出之。  观音婢心如刀绞,她何尝不觉羞辱?然事已如此,任是再多自悯、再多尤人也无济于事。  “耶耶,何为长孙氏?”  “长孙氏本北魏皇族拓拔氏,因为宗室之长,赐姓长孙也。”  “长孙氏来自何方?”  “长孙氏生于敕勒川,苍天生其魂,阴山挺其骨,绿野养其血,我们生是草原之子。”  “草原之子?”  “草原之子其心勇敢,即使风沙迷眼,始终怀有骄子之心。”  是也,骄子之心。若说之前与郑氏逞能,此刻她真正豁然开朗。因为即使被斥逐出门,她的父亲仍是大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她仍是高贵的长孙氏,任谁也无法改变。故,她要昂着高贵头颅,风度优雅地走出门去。  过往奴婢目光探究,观音婢视若无睹,端起仪态,嘴角含笑,稳步朝门口踏去。出门的这段路,她不知走过多少回,却没有哪一次,恰似这般郑重行走。每一步,她要走出贵族应有的姿态,只因她是长孙氏。  若说无一丝难堪也绝无可能,登车时,行人不时指点,添油加醋着下一段坊间笑谈。观音婢坐入车里,目光不敢触碰旁人目光。车帐放下的那一刻,最后看一眼熟悉的家门,粉拳紧攥衣裙:终有一日,我会堂堂正正踏入家门!  车轮滚滚向前,朝高家驶去。将至时,车内忽地亮堂起来。观音婢知道,旭日终是穿过层层乌云,光明正在普照大地……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一道人影闪入,带动一室微尘在倾斜的光束中兀自缭绕着。  阿梨惊醒,睁开眼皮,蜷缩一团,以至牵动伤口,钻心入骨地疼。  “阿梨……”阿羽蹲至跟前,小声唤道。  阿梨看向来人,放心下来:“羽管事……”  阿羽见她满身血污,叹道:“郑娘子心太狠……”  阿梨挣扎起身,急问:“四郎现今如何?郑娘子有无为难?”  “尔且放心,四郎已无大碍。”阿羽忙道,又叹,“只是去往高家了……”  “为何?”阿梨扑至他跟前,险些跌倒,“五娘安在?”  阿羽抹泪:“太君、四郎、五娘皆被斥于舅家……”说着连道,“郑娘子忙于置新居,我已遣走诸奴,尔逃去高家罢。”  阿梨连连应着,一瘸一拐随他出去。来到侧门,阿羽止步诫道:“务必尽心侍奉五娘,不得差错丝毫,否则,我无颜面见阿郎……”  阿梨惊诧:“汝不走耶?”  阿羽摇头叹息,仰望天空:“此是长孙家,阿郎之家也。我自幼侍于阿郎,断不擅离职守。”  “三郎恐会为难于你……”  阿羽笑了笑,脸上皱纹愈显沧桑:“三郎年幼丧母,由我看管长大,尔放心去罢……”  阿梨沉默须臾,向他行礼:“多谢!”遂寻主人而去。  “终有一日,你们定会归来……”阿羽目送婢女消失在巷口,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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