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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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有监察百官百寮的职责,聆听圣上垂询后稍加思索,躬身作答:
“自元朔二年以来,京中太学生每日耗费的竹简便增了两倍以上,多半都是记录的算学笔记;自元朔三年陛下以特旨于京中推行纸张后,计算与推演的用量更是无可估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都是陛下文德所化,士子们才会如此的用心精纯,一日千里。”
皇帝微微一笑,并未在意重臣的马屁:
“……元朔三年?朕记得,元朔三年朕纳汲公之谏,下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当年六月,朕还给几个改进冶铁术的工匠赐了大上造的爵位。所以,这些太学生精诚所至也罢,用心精纯也好,怎么偏偏是在元朔二年以后才这般用功呢?”
张汤以眼观鼻以鼻观心,默不作声神游天外,绝不去接这个要命的话题€€€€士子们为什么这样用功,难道皇帝陛下心里没数么?何苦为难他这个小小的御史大夫呢?
皇帝倒也不需要捧哏,略停一停便自顾自接了下去:
“……所以,什么文德圣心,大概只是说笑的罢了。归根到底,还是功名利禄,动人心弦呐。”
张汤将头埋得更深,似乎是马屁被驳斥后惶恐无地。但他直视地面,目光却依旧澄澈。
€€€€不然呢?
士子千里迢迢奔赴京都,不是为了功名利禄,难道还是为了你们老刘家画的那一手好饼么?
甚至说难听点,士子们之所以这么奋图强卷生卷死,那多半也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就算朝廷要以格致算学选拔官吏奖励人才,那千百人中又能有中选?反倒是地方诸侯王而今醉心于诸奇技淫巧,广纳贤才大开方便之门,才给了士子们从容的退路€€€€就是中央遴选不上,总可以到地方混几年嘛!
当然,这话是不能由御史大夫出口了。眼见皇帝莫名表暴论,被迫盯着数学题看得满脑子浆糊的老实孩子霍去病终于放下了白纸,恭恭敬敬上前行礼:
“陛下,高皇帝求贤诏云:‘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爵位名禄,本就是圣天子招揽贤士的资粮,太学生们汲汲于此,又何尝不是仰体高皇帝的圣心呢?”
€€€€你们老刘家的祖宗就是靠着功名利禄拉拢人心的,陛下又何苦在这里上什么价值呢?
心腹近亲的劝谏自然有效,皇帝却只是稍稍颔:
“朕何敢违逆高皇帝的意旨?只是略有感慨而已€€€€原来世人研习学问,多半还是为了实利。”
霍去病略有不解,但依旧束手恭敬作答:“这也是人之常情。”
“自然是人之常情。”皇帝缓缓道:“可既然人情如此,那就不得不因势利导了。唉,大抵也是天性如此,无可更改……”
说到此处,皇帝自小道上徐徐踱步而下,神色却俨然是若有所思,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斟酌某个极大的关窍。侍立在侧的宫人与重臣们识得轻重,垂敛衣而退,连呼吸都不敢稍有声响。
天子之所以在区区名禄上反复纠结,自然不是嫌弃太学生们的态度€€€€所谓朝廷以名利为饵,要是士子们当真雄图壮志而视功名如粪土,那恐怕才是令公卿们昼夜难眠的心腹大患;但士子们追逐实利之心居然如此精粹专注,竟尔能克服算学中种种艰难,臻至这样绝高的境界,却无疑是印证了他先前听闻过的种种议论。
皇帝覆手在后,渐渐回忆起了与天幕之间门那些玄之又玄而难以言喻的交流,隐约有所领悟。
数日以前,天音曾为皇帝讲述过某些极为奇异而玄深的理论,试图阐释什么“华夏文明的脉络”。大概是顾及听众那点薄弱的基础,所以解释得尤为深入浅出简单粗暴。整场讲解中甚至都没有触碰什么专业术语,而是径直以某个奇异的风俗开场。
以天书所言,在后世中原的华北地区,有所谓“晒龙王”的传统。据传,只要当地久旱不雨,农夫百工便会以重礼祭祀龙王与关圣,祈求雨露甘霖;而再三祈求后仍不下雨,农夫们便会直接将神像推倒拖到野外,经受烈日暴晒狂风吹打;如若还不识趣不肯降雨,那干脆便是斧凿鞭捶一齐上阵,从上到下将龙王爷痛殴一顿,非打到它降水不可!
当然,这份待遇也不是龙王爷独享;真到了万不得已情势所迫的时候,不仅仅是小小的龙王,即使当地城隍土地灶王爷,乃至三界荡魔大帝关公关云长等,统统都是要被庙外晒一晒太阳,所谓红红脸出出汗,免得尊神们在天上歆享香火太久,忘了人世间门的苦恼!
……所以,什么是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呐?
自然,天书叙述这份民俗文化,并不仅仅是开阔皇帝见闻而已。这些求雨的风俗虽尔粗陋且迷信,但却恰恰映射出了由下而上,根植于文明骨髓的底色€€€€某种强烈的、不可掩饰的实用主义。
什么是“实用主义”?皇帝并不明白这后世的术语,但也能从求雨仪式那离谱的作为中猜测一二。中原百姓为龙王塑金身、供香火、勤祭祀,真是因为信仰龙王这位神€€么?不,他们种种的殷勤,不过是因为龙王能布施甘霖,极为“有用”而已€€€€积年的供奉与香火,与其说是出于信仰的奉献,倒不如说是给龙王爷开的工资。
可一旦龙王爷没有用了呢?那么中原的百姓,虔诚淳朴不惜以身家供奉神明的百姓,抛弃这些高高在上的尊神比抛弃一根杂草都更容易。他们鞭打龙王鞭打城隍时,可绝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推而广之,这种“实用主义”的信仰,难道仅仅是对龙王爷而言么?自开辟以来凡数千年岁月,中华文明曾经对许多理念许多观点许多意识形态都表示过相同的“虔诚”,但以后者观之,这种虔诚多半是如百姓拜龙王一样的虔诚;之所以倾心信奉而执礼端肃者,不是因为执着与狂热,而是因为这套玩意儿真的“有用”。
可要是这玩意儿突然没有用了呢?
对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感触最深的大概就应该是儒家。自天汉以来上自朝廷下自庶民推崇孔孟无所不至,两千年时光里诸位贤人高士兀兀穷年,将整个儒家体系拔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长久坚定的真诚信奉,笃定不移的敬拜供养,无怪乎会给西洋人留下一个“儒教”的印象€€€€信奉如此诚挚,又与宗教何异?
然而,儒学当真有了如“宗教”一般不可质疑的地位么?当这一套学说如日中天,尚且可以维持封建时代华夏鼎盛国力之时,或许还看不出这举国上下一致虔信中的纰漏;但整个封建时代都已风雨飘摇,而儒学大师们再也无力抵御坚船利炮时,那所谓的虔信才真正露出了底色:
€€€€已经没有用处的东西,凭什么还敢盘踞在神座之上?!
要知道,自甲午前的“以仁义为干戈”、“孔子为中国之教皇”,那由上而下对儒学安之若素的迷信,到天下鼎沸社稷骚乱,人人高呼“打倒孔家店”,只用了不到三十年的功夫!区区三十年的光阴里荣枯变易,相伴整个文明两千余年的学说居然骤而被弃若敝屣,乃至于斩草除根扫地无余,几乎将整个儒家体系都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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