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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敛神色,也客气地作揖道:“不知……贵府老爷可在?”他说:“这位兄台来得很是不巧,我家老爷今早刚出了门。”闻言,我顿了顿,下意识就问:“那老爷可曾说,何时归来?”他摇摇头:“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我微怔地站着,不知在思量什么,那门房唤了好几声,我方醒过神来,只听他道:“不如兄台留下大名,待老爷归府,也可通报一声。”我却是一摇首,沉吟说:“如此……不妨事。”我冲他拱一拱手,“改日我再上门拜访,告辞。”这世间,女子高嫁,两户若地位悬殊,便多不和娘家往来,尻者更甚。自古,尻者多高嫁,常有夫君几人。后来鲁圣人道,一妻侍多夫,实有违伦常,有损族中颜面,故高嫁者,娘家按夫君几人收受聘金,而尻嫁出后便和娘家彻底断了关系。世人多愚昧,故此,尻中高嫁者,便是夫君怜惜,也多不回门省亲,因着这样做,恐不利父兄,发展至今,已成俗制。尻之嫁娶,说是媒妁之约,其实更似一笔大买卖。当年,京中沈氏诓骗父亲,将我嫁进徐家,想是在亲人心中,我早已作古,便是他们后来知道了真相,我也同已死之人无异。我方扭头踏出数步,蓦地有人从门后追出,喊道:“三喜!”一回头,看清来人,也不由一唤:“——大哥?”大哥一见是我,惊喜之情言溢于表:“果真是你,好在阿九眼力非凡,要不然——”他话语未尽,先看了看我,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可也并未急着问,只道,“先进门,进门再叙。”大哥将我领进门中,我晃了一晃神,实未曾料到,时隔三载,我居然还有再回来的一天。大哥又叫了我一声,我才跨步而入。路上,大哥话语不断,我举目环顾家宅,只觉即熟悉却又陌生。大哥带着我去了写意居,他现在已经收了心,院子没了过去的热闹,反是变得清净怡人得多。这时节,上京早已入冬,汴州这儿还有些暖意。“来,坐。”我和大哥在亭中坐下来,对后头一人道,“阿九,奉茶。”我瞥了一眼那叫“阿九”的侍仆,发觉这下人长得实在高头大马,面目也有别于旁人,谈不上好看还是不好看,眉眼倒是有点眼熟的。大哥见我端量他,脸上一哂,道:“小弟莫见怪,阿九他……并非汉人,可也不惯旁人这么打量他。”我忙收回目光,道:“是三喜唐突了。”大哥“哎”了一声:“现在总算回了家,小弟莫要拿出京里那套规矩,尽管随意些。”之后,大哥便和我叙旧。他只字不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是这样的打扮,只问我路上的一些事,是否有人照拂,盘缠可够用,言语间不说关切,但好意还是有的。饮茶两杯,我也不迂回,直接说明来意,大哥想是已经料到,说:“父亲做主,将三姨娘葬在义庄后头的坟山上,和四姨娘的坟头立在一处。贱妾身份低微,生前上不了厅堂,死后也入不得祠堂,哪怕是生下五妹的四姨娘,也是如此。后来,大哥亲自送我出门,在我去前挽留道:“你何不等到父亲归府,见了他一面再走?”“不了。”我朝他拜道,“三喜不孝,不能侍奉父亲左右,恳请大哥代小弟尽一份孝心,下辈子,必当还报此恩。”大哥闻声长叹,抬手按了按我的肩头,欲言又止,终是道:“山高水长,四弟,你多珍重。”我和大哥别过,翌日一早,就只身去了坟山。那儿的坟头不计其数,费了好些工夫,才找着了姨娘的坟。我拿出金纸烧了,在坟前磕了三次头,然后便下了山。回到客栈,我便对张袁道:“总管随我出府游外,也有些时日了,京中事务繁多,不如尽早回去复命罢。”本来,张袁送我到申城,就该回去,想是有命难违,又伴我走到现在。张袁道:“那不知,沈爷之后有何打算?”行走在外,他们不便喊我少君,便唤我声沈爷,我也就听之任之。我慢慢朝向窗外,瞧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心头竟是难得的轻松,只道:“走一步,是一步罢。”三日后,我和张袁道别。他执意留了两个人跟着我,张袁对他二人道:“今后,你们不再是徐府的下人,而是沈爷的人,听明白了么?”“明白。”那两人低头应道。张袁又转而对我说:“今后,他们跟着沈爷。沈爷如果高兴便留着,用着不顺手,发卖了也是沈爷自己的主意,小人绝不会过问。”这两个下人皆是徐府的家生子,我若是不要他们,他们断也回不去徐府。到底姜是老的辣,张袁摸清了我的脾性,自知我必会留着他们。他走之前,细细嘱咐了下人诸多琐事,又郑重地将一个玉牌交给我,道:“沈爷拿着此物,不说各地账房可取银钱,便是官府也要礼待三分,出门在外,事事当万般谨慎。”我深知自身斤两,也不假意推辞,便承下了这份好意。送走张袁等人之后,我也带着两个从仆启程了。我们先是去了阐县,因为天渐渐寒冷,就逗留了一月,等过完了年,就坐船顺着扬水,去了鞅城。这一路上,我遇到了不少事情,也见着了不少人。离京城越远,街上除了平头百姓,还有不少江湖客。有些人只一面之缘,有些人则有幸同坐一桌,也有些人一见如故,明天就各奔东西。我在每一处地方,待的时间都不长久,往往对这地方风土人情有三分熟悉,就收拾行囊离去。四月,春暖花开,我游历到了陈州。我在各处行走,又有徐家的侍从紧紧跟着,不免走漏风声。每到一处,大多时候,都有人前来接风洗尘,有些是徐府庄子里的人,有些则是徐家旁支的子弟。他们多数不知我确切身份,只当我是徐家的贵人。前者向来不多加打扰,后者则是大献殷勤。到了陈州,陈州知府和京中徐家算是不出五服的亲缘,早早就派人候着我。陈州知府有一个能说会道的主簿,姓傅,我就唤他一声傅先生。在陈州几日,傅先生便带着我等四处走动。陈州虽然不及安阳、申城等地,但也算是富庶,而陈州街市有个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一点,便是人市。顾名思义,人市就是贩卖奴隶的地方。人市每月十五开市,傅先生便带我去瞧一瞧热闹。只见前排一个个人头跪着,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这些人,被人买回去之后,可为奴为婢,也有当脔宠和做妾的。我扫过一眼,只见那些奴隶各个蓬头垢面,可在后头的三四个,却衣着齐整,不管男女,脸上皆上了妆。他们周围聚了好些人,看打扮也是本地富贾,有别于他人,而那几个男女的身边,居然还有官府的人看守。傅先生素是精明,见我困惑,便解释道:“那几个乃是尻,因家中犯事,充入贱籍,可到底是奇货可居。其中未曾婚配者,便由官府许配良人,这些年纪稍长、已过嫁人生子的,就没这么好运了。”便看那数人确实年纪稍大,却个个面色麻木,双眼暗沉无光。傅先生叹道:“这等落入贱籍的,多被常人买下,生了孩子以后,若是不得宠,往往夫家又会又将人给转卖。此等行径,多是下九流为之,为旁人所不齿。”不等他说完,我便扭开头,挤出人群。“沈爷、沈爷——”侍从追上我,一人将我扶着,我实在忍不住,抬手掩住嘴,挨着他干呕起来。回去后,我发了几次梦魇,病了足有半个月。身子好了以后,也依然闭门,不见来客,惹得傅先生战战兢兢,不知为何得罪于我。我拂了知府大人送来的赔礼,只吩咐下人,不日便收拾好了,静静离开。尻者,如生在良家,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不幸出身低贱,那就过得连娼妓都不如,这些,我早就听说过,直到如今亲眼所见,方知现实比想象的,还要令人胆寒。四月末,我到了阳溯。同月,北面乌虚进犯,今上派出将领伐战北方狼寇。本以为,两方势力悬殊,谁会想到,这一场恶战,打了足有一年。船刚到了阳溯渡口,就有庄子的主事前来迎接。他们将我妥善安置在庄子里,从不过问我行踪半句。我在此地待了数日,外头就开始下起滂沱大雨。一日深夜,我又梦魇,之后便惊坐而起。睡在耳房的侍从听见动静,忙拿了灯起来。“沈爷。”他走近,犹豫地唤了唤。我胸口剧烈起伏,直到他碰到我的肩头,我才惊醒过来。“沈爷,您、您怎么……哭了?”他问。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了一脸的泪。我抬袖擦干了眼泪和汗珠,好一阵子,萦绕在心口的恐惧和伤感方渐渐淡去。侍从守着我卧下,给我掖被子时说:“沈爷这几个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稳,老说着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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