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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如璟知道此事后跑来对她嘟嘴,她气愤这么大的事好友居然对自己三缄其口,却不知平林漠漠烟如织,有人楼上愁。吕品天那日同意跟父亲走,是一时赌气,现在正骑虎难下,哪里还顾得上跟朋友道别。学校里认识的同学有不少都过来送她纪念品,其中还有几个女生眼泪汪汪地叮嘱“不要忘了我”。她苦恼万分之余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晓得这场闹剧到底要怎样收场。真的跟与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去美国吗?她茫然不知。原谅十三岁的少女没有拿爱国情怀去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生活抗衡,怪只怪初一的政治还没有讲到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斗争的部分,历史也还在讲授中国古代史。她想的不过是倘若离开,这里的母亲街坊邻居同学朋友岂不是统统要抛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慷慨激昂是慷慨激昂,但哪有这样的好事。她瞄了一眼邹扬,后者端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地做题库,厚的跟本牛津大字典一样的题库,他就是能够敌住电视剧和小霸王游戏机的诱惑一题不漏的做完。吕品天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她突然起身跑出了教室。校园里的颜色一下淡了,浓烈的夏景一夜之间完全褪去,平添几分凉意。花坛对面是一排树,夏天的时候它们亭亭如盖,树荫清圆,可到了秋天,落叶萧萧。树木高大自然间距就宽,前面是学校的小礼堂,礼堂前面是一个小操场,正对着他们的小花园。她在学校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呆了一会儿,看着地上蚂蚁搬家。在花园里写真的教导主任捡到了她,把她带到画室安顿下。他也耳闻了一些内情,打了个电话给吕品天的班主任,替她请了半天假。从清冷的室外走进小小静谧的画室,她本能哆嗦了一下。教导主任倒了杯白开水给她,也不劝慰开导,只是随便放了首老歌《yestodayonceore》,让她坐在沙发上,给她画画。吕品天没有问为什么不叫她保持以前的姿势,答案显而易见,他在另作一幅画。画室里静谧的可以听见空气的流淌,那是时间的声音。她茫然看着前方,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抓住。朱自清先生写的没错,匆匆,太匆匆,从我们指缝间溜走,再也不会回来。那个秋日的上午,教导主任有没有跟自己说过话?也许有,是问她“中午要吃什么饭?”。她突然清醒过来,从沙发上跳起身,慌慌张张地跑回教室,教室里空空荡荡,门锁着,她被拒之门外。于是她泪流满面。吕品天是哭着醒过来的,这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是在做梦。教导主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饭盒递给她,微微笑:“你同学帮你买的,说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确实是自己喜欢吃的菜,牛肉炖萝卜,家常豆腐,虎皮小青椒。吕品天吃的出来,这不是学校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大师傅要有这手艺早出去自己开馆子了。牛肉萝卜炖的稀烂,是吴老板的习惯。她扒着饭粒,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教导主任并不劝导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看她吃饭,而后递了块手帕给她。秋天的阳光懒懒透过窗户打进来,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不是不温暖,只是转瞬即逝。他哑然,觉得自己也无端多愁善感起来。吃完饭以后,吕品天默不作声地回教室上下午的课程。她没有向教导主任道谢,这让年轻的男教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仿佛他们之间,比师生多了层仿佛朋友一般的关系。邹扬看见她走进来,悬着的心总算回到原位。他中午急匆匆地赶回食神居为她拿了饭菜送到画室,在门口却徘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看着她靠在沙发上熟睡的面孔,他既难过又愤怒,心中充满了对教导主任的嫉恨。正在进修教育心理学的老师自然读懂了他的恨意,哑然失笑,主动帮男孩把饭菜送了进去。吕品天出国似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吕承志在回国伊始就着手办理此事,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女儿会拒绝跟自己走。自信跟自以为是,从来界线都模糊不清,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吴老板也在絮絮叨叨地给女儿收拾行李,这个也想给女儿备上,那个也要给她带走。看着渐渐空荡荡的房间,她的心也被一并慢慢掏空。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最爱抓着人说女儿小时候的事,伙计跟客人都知道吴老板的囡囡要漂洋过海了,只是私底下叹气“这样要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该怎么过。这个吕教授也真是的,有了小老婆,大老婆就丢下不管了。照我说,应该母女俩都带走。”旁人立刻驳斥,胡说八道,让大小老婆在同一个屋檐下?那还不得把房顶给掀了。吕品天刚好背着书包下楼,闻声狠狠瞪了两人一眼。三十几岁的壮汉,被这小丫头一瞪,竟然乖乖地噤了声。吕品天是这条南街的女儿,她是诸位街坊邻居叔叔伯伯看着长大的,在这里,谁也不能欺负她。周末聚会时,四个人窝在食神居的楼上,边吃着吕承志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巧克力,边讨论她出国的事情。吕品天不想吃,她把巧克力全塞给了季如璟,自己则盯着邹扬刚拿上来的小石蟹发呆。“吕品天,你别担心会孤单。我很快大概也要出去了。”张奕舸满脸掩不住的意筹志满。季如璟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也要去美国吗?怎么都没有听你说过。“上次叔叔回国提了一次这件事,说如果有意向的话,他可以帮我安排,不过当时我妈舍不得。刚好我姨妈一家也去美国定居了,她没有小孩,对我一向视如己出,我妈也就松了口。如果现在开始着手准备材料的话,估计下学期我就不在这里了。”他挑了挑浓密的眉毛,笑道,“本来想高中时再出去的,现在早点去也好,越早去越容易适应环境。”吕品天跟邹扬都没有什么反应,唯有季如璟忽然哭着跑了出去。吕品天推了把邹扬,焦急道,你还不去劝劝她!后者不为所动,浅浅微笑:“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为什么要去劝她。”吕品天哑然,瞪了他一眼,自己跑下去找季如璟。找了一圈才在厨房里找到正被店里伙计硬压着帮忙剥毛豆的朋友。季如璟一见她就像见了救星,连忙道一声“吕品天找我有事”就迫不及待地脱离苦海。被这出莫名其妙加上去的戏码一闹,两人都忍俊不禁,减轻了季如璟心中对于因为张奕舸意图不辞而别造就的隐约伤感。年少时的情感纯粹而朦胧,好多时候,我们自己也读不懂自己的心意。教导主任的画展如期举行,在市文化宫里。吕品天早早收到了邀请函,她本来想跟母亲一起去,但是食神居离不了老板,只好放弃。没注意到两个小孩之间别扭的吴老板拖来干儿子送女儿去看画展。初秋的早晨天亮的也早,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小城有大片大片的垂柳,相传隋炀帝南游时下令在大运河两岸广植垂柳。杨广虽然荒诞,大运河却是造福了几个朝代,也见证了一个城市的兴衰。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九十年代中期,小城的街道还是自行车的天下,并不宽敞的道路,两旁有还残存着翠色的高大梧桐。吕品天跟邹扬都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们已经冷战了好几天。两人照例一起放学同桌吃饭一起写作业,吕品天也不避讳吃他帮她买来的零食,但就是不开口跟对方讲话。文化宫离食神居有三条街的距离,吴老板给他们硬币坐公交车,两人却极有默契地买了两包蚕豆一路走一路吃。好像没有人跟他们说,边走路边吃东西既不卫生也不雅观,反而吕品天觉得这包蚕豆是她这几天来吃的最香的一次。她吃完以后,邹扬又把自己袋子里的分了一半给她,她也不推辞,按从小养成的习惯接过来津津有味的吃。秋天的阳光真温暖啊,哪怕是短暂,转瞬即逝,也是直指人心的温暖。到了文化宫门口,吕品天翻出面纸擦擦嘴巴和手,最后趁跟他挥手的机会又调皮地在他身上蹭了蹭手。邹扬又好气又好笑,追着她跑进里面,两人打闹的声音惊扰了别的观众,好在现在时间尚早,引起的众怒有限。教导主任正跟文化宫的工作人员商讨细节,见到偷偷吐舌头的少女,忍不住笑了。快步走上前,对他们点点头,玩笑的口吻:“没想到二位真会来捧场。”吕品天笑嘻嘻地摊开手,我是来讨画的。教导主任忍俊不禁,连连保证,一定,一定。承诺常常很像蝴蝶,美丽地飞,盘旋然后不见。教导主任颇为为难地对学生摊手,支支吾吾,那幅《蓝·少女》被客人看重,高价买走了。画室的光线依然明亮,她却分明地感受到秋天的确已经来了。穿着薄薄的线衣,她脸上的笑容凝结成淡漠的空洞,用一种近乎于飘渺的嗓音平静地陈述:“老师,你答应过我的。”年轻的老师局促地搓着双手,面对自己的学生,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半晌,他期期艾艾地表示可以把正在创作的那幅画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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