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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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清了一个假期的校园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站在残存着往事回忆的现场，云枝似乎感到每一座教室、每一棵树都陌生得不敢辨认，又仿佛校园里的每一抔土、每一片叶都熟悉得刺眼，连操场大槐树上小鸟的吟唱似乎都是翻版原唱。

因为是学校最后一天报名，校园里已经飘荡起初中部班主任开学第一课的开场白。云枝心里清楚，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报名，连郭嘉中学也要将她拒之门外了。

中考前夕她给自己下毒誓，即使搭上半条小命也要拼进秦安县一中！县一中是大学的摇篮，进入县一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学，而郭嘉中学只像给县一中的高四、高五输送人才的排练营。所以，她不想走这种弯路，想着一脚就迈进大学的摇篮。但当她在县一中校门口的光荣榜上搜索数遍，连自己名字的影子都找不到时，她所有的骄傲感很快就余额不足，让现实啪啪打了脸。

她最终以高出县城户籍学生二十分的成绩落了县一中的榜，灰头土脸地又归属了郭嘉中学。就像备好了嫁妆，却又被退回来的女儿，自觉没脸见人。

以父亲的标准，云枝能念到初中毕业，已经算村里文化最高的女秀才了。在他的思想里，女孩子念书不念书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念书太多反而成了赔钱货。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子基本上没有能读完小学的，甚至还有没进一天校门的。云枝前面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就都没有上过一天学，三姐念到小学五年级的上半学期就帮家里放羊喂猪了。其实，云枝在村里念完小学时，父亲本来也不想让她接着上了，因为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子都退学帮家里干活了；再说中学在镇子上，离家四五公里的路程，家里没有自行车，走路来回又太远。但，云枝却抱着书包不肯撒手，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父亲拿偏爱了一点的小女儿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一辆八成新的飞鸽牌女式二六自行车，让她到了镇子上的中学。

八成新的自行车是父亲花掉他十条扁担的钱买回来的。父亲做十条扁担差不多要花一个月时间，卖掉扁担还需要赶好几趟集市，所以父亲认为十条新做的扁担换一辆只有八成新的自行车是吃了大亏的。但卖自行车的人却说，“要不是女人得了要命的病，我怎么舍得把才骑了不到一年的车子卖掉？看都没多看几眼就赔了二十元。”父亲同情自行车主人，同时相信了他的话，但心里还是不痛快。父亲不是只心疼他的十条扁担，他实话不愿意云枝再上学了。

父亲听人说，考不上县一中的高中，在郭嘉中学读多少年，也是瞎子点灯——白费油。所以，这次他说啥也不让云枝念了。偏偏云枝比父亲骂的驴还犟，即使不吃饭也要上学。就只好上吧。

两位男同学扬着笑脸，从高一一班报到处出来了。云枝正站在门口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走后面的一个身材敦实的男生草草看了她一眼，不知什么鬼指使他停下脚步，笑眯眯的眼睛对她一扬，似乎对她说快进去呀，报名老师还在呢！

云枝回望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可就是这一眼，他仿佛一下住进了她的心里，让她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脸不由得起了烧——男生的镜片后面躲着一双传说中的小鹿眼，好像在哪见过，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使劲抽搐了一下鼻子，心情莫名地好了，脚步轻盈地迈进了门槛，憋着声息递上录取通知书说，“我叫云枝。”

正在纸上写写算算，脖子后面都长满痘痘的老师猛然抬起头，小眼睛扫了一眼云枝，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之后，再也没有话题。

云枝推断他就是班主任，但又觉得在熟悉的老气横秋的男教员队伍里，她从未见过这么一位有朝气的年轻老师，不相信一位空降兵能代班，又希望他真能代班。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成绩高出了郭嘉中学的榜，所以对痘痘老师没有下文的噢，致以无奈的撇嘴之后，心里祈祷他就是铁定的班主任。在回教室寻找自己坐标的路上，云枝在大脑里反复拼写着“小鹿眼”三个字，心里有了忽明忽灭的希望。

教室里坐得满满的，没有安排座位，随便找空位子坐，挨着谁是谁，像挤公交车一样。纵八横十，整整八十个位子，到处都有人，挤挤挨挨不留一点空隙。云枝悄悄走在过道里，盲目又茫然地寻找属于自己的坐标。一个熟悉的身影蹦了出来，云枝窘得马上要窒息:贾美丽？初三的同班同学！

“嘿，是你！”贾美丽仿佛自带仙气，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和光华。

贾美丽是初三时从王铺镇中学插到云枝所在班的补习生。贾美丽小名叫花花。上小学时作业本上写着贾花，但因为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平时互相称呼不带姓，加上年龄尚小，不懂得分析名字的含义，即使名叫猪娃狗娃，谁也不会笑话谁。但上了初中就不一样了，因为班里可能会同时有两个花花或者平平的，老师同学都习惯在名字前面带上姓，贾花就被同学戏弄叫成了“假花”，有的同学甚至伸手要摘假花花。贾美丽恨死了她那个俗气又难听的名字。正好，初三时班里兴起了一股改名热，是上届初三级的经验，因为当时上面的政策不允许复读生考师专，但师专每年又只有复读生才能考上，所以应届生毕业考试时都纷纷改了名字，以备下年再战师专。贾美丽在准备给自己改名的时候，又不知道改什么好了，她猛然想起了小时候在姑姑家见过的一个从城里来的叫美丽的时髦女人，烫着卷，穿着红色高跟鞋，走路像敲鼓一样让人兴奋，想起那个女人，她一激动又把自己姓贾的事忘了。等同学们又喊她“假美丽”时，已经来不及再改了。

贾美丽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不俱备漂亮女孩的脸蛋，但有一口让她最为骄傲的白牙，还多出两颗小虎牙来，她的牙把她所有的缺点都遮掩过去了，每次在她笑的时候，两颗小虎牙从她外翻的厚嘴唇里面钻出来，好看又让人怜爱。初三补习时，她是全校最受关注的人，除了她名字的号召力，还因为她对班里长得像科比哥哥的灌篮高手张伟，一见倾心并明里暗里穷追不舍，而名声大震。许多男同学被她看得心头起火，背着她说笑个不停，但许多女同学把她当女流氓看待，云枝对她也没有一点好感，现在又忽然懊悔起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心里感觉特别对不起她的没心没肺。

“过来和我一起坐吧！”贾美丽很热情地站起来要把云枝夹在她和另一位不认识的同学中间。“没想到啊，平时成绩那么猛的人还会落难回到郭嘉中学！”

云枝分不清贾美丽的话是赞美还是嘲讽，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怨恨道嘴尖毛长的毛病又犯了。云枝从小就听母亲教育她说女子娃要稳稳当当、规规矩矩的，因此对疯疯癫癫的贾美丽，云枝只有讨厌她的情绪。

“看见咱班的张伟了吗？就在后排呢，打声招呼去？”贾美丽因为两小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带有惊异的表情，说着话她已经起身要寻找坐在最后排的大高个儿张伟。

“哦，算了吧！”云枝觉得贾美丽就像在戏场里看戏时，专找老熟人谝闲的女人一样招人嫌弃，赶紧拦下了她。

云枝担心贾美丽还能拎出来几个过去的同学，猛烈地想:有什么地方可逃？在逃避与逃避的想法中忽悠了一下午。贾美丽也终于没有再拎出来还有谁谁在某某地方。

2

郭嘉镇是个小镇。小镇被秦安县的三大神仙梁紧紧环抱着。镇子的集市是一条土街，被叫做稀屎巷。稀屎巷只有几米宽，西起镇政府，东至山神爷庙。小镇逢农历单日赶集，不论下雨下雪，街两边都摆了衣服鞋帽、蔬菜瓜果、扁担簸箕萝筐、牛驴猪鸡，等等。土路被踩踏成了一片坑坑洼洼的烂泥滩，几乎一年四季都踏泥带水、污水四溅，就有了稀屎巷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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