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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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句话一出口，王女娃就后悔了，进哪个屋呢？大房里女儿和小儿子正睡觉呢，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家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懒在被窝里！南屋里大儿子多日来连人躲着都不见，如果让大队书记看见了，可不是更把他的脸丢完了？总不能让人家进厨房坐吧？她草草看一眼又矮又破的厨房，心想这烟熏火燎的怎么让人进？她干瘦脸上的一对大眼睛转动了好几下，再也想不出高明的办法来。
王女娃是个豁嘴。青林沟的人明面上叫她有钱家的，背地里都叫她豁豁。她的左边鼻翼下豁出一个大约等腰三角形的小嘴，小嘴接通大嘴露出两颗错合的黑门牙和鼓起的牙龈，说话漏风不说，还很丑。因此，青林沟的许多人都看不起王女娃，王福来历来不把郝家人放眼里，对郝家的豁嘴女人就更不当人看了，但又都嫉妒她生的三个孩子聪明懂事，还和郝有钱几乎共用了一张好看的脸。尤其大儿子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郝有钱，连说话声音、走路姿势都像原版复制的，谁见了都忍不住心里嘀咕豁豁家的后人真攒劲。
她虽然吐字不清，王福来没有太听懂她的话，但他却仿佛从她的心里爬了一遍，明白了她的所有心思，立即痛快地说，“你忙你的，我说个事就走，你家大的那个娃考上郭嘉高中了！”他的眼珠往心里又转了两转，挥挥手里的红纸补充，“这是录取通知书，你给娃拿着，娃娃考的不容易，考上了就让好好念去吧，看看现在的这社会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的，顿顿白面可饱的吃呢，多学文化没坏处！”王福来脸上堆起的殷勤厚得可以刀刮。
“通知书？我娃考上了？”王女娃像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一样，抻长了脖子，说话声音也一下提高了几分贝。
她像捧宝贝似的接过王福来手里的通知书，正面看看，翻过背面再看看，紧紧捂到胸口，恨不能一口吃下去，放肚子里才安全。她心疼一个多月来儿子白白受的罪，心说老天爷呀，你可算睁了眼，我的娃终于有活路了……
郝强在不安的睡梦中依稀听到了“通知书”三个字，他猛地从炕上爬了起来。他完全醒了，血“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胸口也像着了火，他想立即冲到院子里去好好看看，可转念一想到这段时间一直躲着不出门见人的事，又觉得没脸出去。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跪在炕上转圈。
小琳也醒了。她轻轻拨开破窗户纸看了一眼，认出院里说话的是大队书记，赶快推一把弟弟，让他也醒来穿衣服。郝明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翻另一边继续睡了。小琳急忙给自己穿衣服。
忽然听见院子里的声音更加嘈杂起来，郝强一着急不小心在纸窗户上戳出一个更大的破洞来，从洞口向外看，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王福来和王卫东好像扭打在一起。
王福来没想到王卫东会和他前后脚来到郝强家。他先是一惊，迅瞟一眼王女娃进了厨房的背影，又急忙环视了一圈院子，现院里再无别人。他一跺脚，右手几乎对准了王卫东的鼻尖，吼道，“你不在家自己收拾住校用的东西，乱跑啥？——别，别管不住你的嘴！”
一股很重的隔夜的酒气扑进王卫东的鼻子，他嫌弃地把脸侧向一边。他心里清楚王福来话里让他管住嘴指的是什么，却梗着脖子说，“就兴你做，不兴我说！”
王福来脸色大变，红堂堂脸上的两只铃铛似的眼睛几乎要蹦出来，他挺了挺腰杆，脖子仍然没有直起来，但书记和家长的威严、权力都回来了，他握紧拳头向王卫东扑过去，“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这一个没有落到实处的空拳头吓坏了王女娃。她端着一盘油馍从厨房出来，不知道生了什么事，赶紧将手里的盘子胡乱放在一块平时当板凳用的石头上，边嚷着问，“好端端的打娃娃着咋了？”边过去扯住了王福来的胳膊，连推带搡将王福来劝出了自家的院子。王福来出了院门还狠狠地用眼睛挖王卫东，是威胁加警告的意思，你要敢跟老子对着干，看老子咋收拾你！警告完，他气哼哼迈着外八字步，长胳膊一甩一甩地走了。脚下带出了一溜的风，也生着气。
郝强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了，他不管不顾冲院子大喊，“卫东，你进来，我在屋里呢！”
王卫东是王福来的小儿子，比郝强小一岁，个子却比郝强高一个头。他爱说爱笑，和郝强性格完全不同，但毕竟往上翻几代还是一家人，有着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玩得很好。虽然郝家和王家两家大人的关系历来不和，郝家庄和碾子滩又有相距两三里的坡路，王卫东常常偷偷爬上坡来找郝强玩。
因为父亲是青林沟大队书记，王卫东家境比一般家庭好，他小时候总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分给郝强一些，比如亲戚家拿来的点心、洋糖，郝强家没钱买的笔和本子等等。他尤其喜欢把哥哥们的小人书拿来和郝强一起看。他们常常被故事里主人公悲惨的命运感动得热泪盈眶，或者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吸引得忘了吃饭睡觉，而遭受父母的抱怨。
青林沟的人都说他俩像双胞胎，长得最好看，还都爱学习。王卫东听见一次高兴好几天。郝强却不太爱听别人评论他的相貌，他怕他们夸他的时候带出母亲，说母亲那样一个人竟能生出这样好看的儿子。他尤其讨厌别人说“豁豁家的后人真攒劲”！虽然他没有嫌弃过自己的母亲，但至少不希望母亲是豁嘴，更反感别人背后叫母亲豁豁。因母亲的长相，他从小似乎比别的孩子低着一头，仿佛连和别的孩子吵架的资格都没有，他怕别人占不到他的便宜的时候，冲他叫一声“豁豁”，他就全输了。豁豁是他心底的一道重伤疤，一碰就痛。他觉得所有的人因为母亲的豁嘴而嫌弃、看不起母亲。包括父亲。他听别人说父亲如果不是因为年轻时成分不好，是绝对看不上母亲的。他誓长大挣了钱一定要带母亲去大医院把豁嘴补上，而中考落榜，让他觉得一切希望都落空了。
现在，一切不愉快又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兴奋。他自以为很了解王卫东的心思，拍一下他的肩膀，问，“这段时间为啥不来我家里了？刚才为啥和你大大吵架了？是不是抢着给我送通知书？”
“哦，……就是的！”王卫东口是心非地支吾了一句。
“我妈听村里人说，这段时间你跟家里人闹着要去当兵，我就想不通了，你既然有机会当兵，为什么你们家大人又不同意呢？”等待王卫东回答他的时候，郝强自以为又猜准了另一个答案，顺着他猜准的思路问，“他们让你高中毕业了再当兵，就更有把握考上军校，是不是？”
“我要是把真话说了，你不能生气！我——”王卫东话没说完，郝强先控制不住笑了起来。“你咋变得说话跟个女子娃一样了！”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给你说的事，你要保证不能告诉旁人！”王卫东见郝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急得涨红了脸。“而且，你也不要怪我大，能做到不？”
“能，能……行了吧？”郝强连着说了几个能字，似乎被逗得眼泪快笑出来了。“你这是给我要耍啥把戏呢！”
王卫东眼睛飘忽地又看了一眼郝强，低下头，两只手局促地来回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把父亲怎样扣了郝强的通知书，计划让他怎样顶替郝强上高中，他怎么了不同意，父亲又怎样给他弄了一个空名额的事讲了一遍。
瞬间，郝强像突然卡了机的碟片，立即停止了笑。他这才清楚地领会到其实王卫东和他以势欺人的父亲一样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正好有空名额的空子让他钻了，他一定会和他父亲合伙陷害他。他感觉身上脸上忽然出了汗，心里却是一阵凉，他遥远地看着王卫东，顺手从枕头边拿起一本，他翻了几十遍却一个字也没看下去的小说扇凉。用迅急促的动作扇走他脸上的燥热。
王卫东自知父亲理亏，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毕竟父亲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最近惆怅得天天喝酒呢。再说，他听说大学生被偷梁换柱、张冠李戴的都是常事，何况父亲已经把郝强的通知书归还了他。
足足有一刻钟，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郝强“哗哗”用书扇凉的声音。不过，郝强的情绪很快就又转了回来。他想，终究还是没有耽误他，他也没有损失什么；再说王卫东也已经替他父亲承认错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嘛，还要把人家怎么样呢！这样一想，他心里立即又亮出一条缝来，也原谅了王卫东和他的父亲，拍一把王卫东的肩膀，有点没心没肺地说，“今天我过岁呢，你肯定也忘了！走，看看我妈做什么好吃的了。”
“你过岁呢？今天是老历7月27号吗？那，那洋历就是8月28号了？”
“对呀。咋啦？”郝强惊讶地看着王卫东问。
“完了，完了，我妈非说明天才是老历7月27号，哎呀，今天是学校最后一天报名了！”
“啊！……”郝强立即吓成了一个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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