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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我是不是该换个职业了。
前几日连续暴雨,国内文坛传来一个噩耗。当代文学大家宋谷义去世,享年七十一岁。对于国内平均寿命来说,还没有迈上及格线。
宋谷义在弥留之际,叫了周柯和沈南逸过去。三人在病房内断断续续地谈话,直到宋老师心跳停止。
葬礼办于云城。宋谷义的遗愿是落叶归根,回到故土。下葬那天阴雨连绵,墓前黑压压一片。除去家人,基本是社会名流,墓园外有书粉夹道送别。
宋谷义此人活得潇洒,在世时与周柯是同门师兄弟。两人政见差不多,三观也合,就连当年追姑娘,都是互相出着馊主意,写了情书让对方改一改。
活得太随性,以至于墓志铭根据宋老师的遗愿,写得很简单:请在我的坟前跳舞。
伴奏是宋老师指定的KommSüsserTod(来吧,甜蜜的死亡)。音乐配大雨,人人穿黑衣,碑前堆满白玫瑰。真真是死得浪漫又甜蜜。
直至葬礼结束,周柯立在墓碑前没有离开。雨势愈来愈大,沈南逸静静地站在老人身后。他知道他是痛苦的,也是艳羡的。
“老宋这个人,毕生都在追求文字的美学。那些辞藻啊修饰啊,都美得叫人头皮发麻。我以前跟他说,写文章要质朴、简单。他不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来骂我,说我这人不懂包容。文字的事,是花样百出的。凭什么允许简洁质朴的文风存在,就要去批判华丽精美的文章。”
周柯杵着拐杖,沈南逸撑伞。两人身高差距太大,雨丝不断飘进伞内。沈南逸倾斜雨伞,将周老严严实实地盖住,仍由雨水打湿他的肩膀。
“宋老师向世人展示过他的追求与造诣,不遗憾。”
“确实没什么好遗憾,就连他‘下海’写有关肉欲的低俗文学,也从没放弃用经典比喻和精妙辞藻。不管别人怎么评论,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所以我佩服他。”
周柯垂眼看着墓碑,宋谷义的笑容和蔼慈祥,谁知道这服皮囊下,是那样浪漫而不屈的灵魂。
沈南逸也垂眼看着照片,他没有很悲伤,宋谷义的离世,更多是惋惜。走得太早,还有很多好作品未能呈现。
“老师,您同样值得佩服。”
“别在这种日子给我戴高帽,我晓得你不愿讲话。”周柯咳嗽几声,长衫在风雨中飘摇。老人像一片叶子,就要起飞了。
“要说遗憾,他有。老宋前段时间给我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百花重现。他说自己没几个日子了,看不到,很遗憾。”
年轻的宋谷义不比周柯激进,到垂老之际却一年比一年偏执。估摸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面向死亡,不怕死。简直像个暴徒,徒劳地去拉扯这个时代的遮羞布。
他要所有人都看见,幕布之后是个惊天骗局。可没多少人理睬他,人们都活得幸福自足,谁会想去关心谎言与真实。他们无所谓被欺骗,谁又没有说过谎呢。
沈南逸沉默着,这雨下得他烟瘾上来,于是拿出烟盒。动作到半,周柯阻止他,“不准抽,老宋闻不惯烟味。”
沈南逸盯着周老侧颜,片刻后把烟盒揣回去。他抬首望向无垠墓园,一块又一块墓碑耸立。他说:“有些事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能改变的,所以有了传承。”
“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活得太久,所以才会装那么多心事。从年轻的愤懑,到现在的不言语,是沉默的大多数错了,还是我们错了。说这些有意思吗,但不说出口,良心过得去吗。”
周老讲得断断续续,有时沈南逸以为在对他讲,有时低头去看,周柯又是对着墓碑在说话。宋谷义离世,周柯又少一个知心人。
其实人活得太久并不好,当熟悉之人一个接一个永久地离开,人偶尔会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于这世间存在过。
周柯说:“南逸,你们的杂志,要好好办啊。好好办。被约谈了,我就拼着老命也要给你们造势。我们这些老东西没完成的事,就算不奢望你们可以完全办到,但至少,至少进步一些吧。”
“我跟你说,南逸。很多人认为,影响一个人、两个人,是没有用的。这想法有失偏颇,影响一个人,他就会去试图影响身边人。然后慢慢的,愈来愈多人被影响,离达成目标就不远了。”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老师”沈南逸说,“也许十几年,几十年。”
天边隐有雷声。雨水蹂躏着白玫瑰。绿叶在纯黑的墓碑上肆意铺洒。这场雨下得太久,沈南逸的衬衣完全湿透。如今发丝也湿了,贴在耳边冰凉。
他们都知道,这其实是一项不太能完成的任务。就算集结一批相同志愿之人,就算燃尽他们后半生的岁月,或许也无法实现。制度是冰冷无情的,而沉默是普遍大众的。
两人离开墓园时,周柯才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一点。他从衬衣左胸的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给沈南逸擦了擦沾有水珠的脸颊。
周柯说:“上次你带回来的那小孩儿,我看着挺好的。好好对他,好好的。”
沈南逸嗯一声。
周柯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该有个固定的人陪着。他很适合你,要是其他人,我肯定是不赞同的。以前那些传闻里的莺莺燕燕,我看了就烦。”
沈南逸又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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