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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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故人所赠,我一直随身携带。”
此时我也认出了那根笛子。当年我随母亲学笛,唯一曲《折杨柳》吹的极好。后梅驿住在我家,他本是余孽,为防惹火烧身,我们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为救他的是洛阳一户小人家。这户人家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可爱娇纵,大女儿为人沉静,擅围棋,银笛一曲《折杨柳》足以让人肝肠寸断。
那半年一直是我在照料他,无聊时便把我会的都教给他。半年后他的眼睛需长在姑苏的一味药去治,于是父亲把他送到姑苏的故人那里。临走前我将我的银笛送给他,从此就断了联系。
后来戎马一生的父亲被抄家,马乱火光中对我说“姑苏城有我当年的旧部,你若走投无路,可凭昔日情分求他庇佑……然而梅驿那个孩子,不要让他牵涉进来。若他日后能找到你,你如果有余力,也一定要看在司马相的分上对他多加照拂。司马相忠心耿耿,二百多人只剩下了这一点血脉,怎么忍心让他再出事。”
我含泪应下,带着姚衣逃出京畿,转程姑苏。父亲为将多年,旧部皆出生入死,是铁与血打出来的情谊。那位旧部不仅收留了我们,还毅然散尽所有家财,随我在漠诏山打出起义的旗号,以叛军的身份与朝廷对抗。
七年来朝廷剿了无数次的军,但那群乌合之众又岂是战场活下来的军人的对手。而我出身武将之家,是读着兵书开始认字的,就算前几年旧部逝世,我一己之力也可以把漠诏山守的很好。
恍惚旧事如墨色,写在纸上渐渐晕的朦胧。许多事情我现在已记不清,但父亲临死的那一夜,却是我今生今世都不敢忘却的噩梦。
梅驿见我怔在原地,又唤了我一声“魏姑娘?”
我回过神来“笛子吹得不错。”
梅驿笑,抚着笛子,神情竟有些缱绻“我也只会吹这一曲《折杨柳》。赠我笛子的人,她这曲子吹得很好。”
“哦?”
“《折杨柳》是离人之曲。柳喻为留,而折杨柳,终究不能再留。从前我并不理解她明明身在故土,家庭和乐,为什么这种孤苦无依的情绪她却能刻画的入木三分。然久别十三年后我才想到,或许,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那你觉得,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只是安定。”
“此心安处是吾乡。她的心一直在飘摇,所以她在思乡。”
竹林是极清寒的所在,落了数天的雪,有细小风声。而我却清晰听见心中有什么碎裂的声音,从我身体里传出,就那么缓慢的,一寸一寸的,冰裂在耳畔。
此心安处是吾乡,她的心一直在飘摇,所以她在思乡。
他说的她,是我。
初时吹《折杨柳》,只是曲子凄婉缠绵,笛声幽幽如撕扯着心事。连我都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喜欢《折杨柳》,但时隔十三年,却有人再次提起。
我都没有想过,但是他知道。
一时间,这些年来所背负的一切似乎都翻到眼前来。魏家的受辱,父亲封狼居胥的荣耀被贬成罪状的愤怒,抄家时血与火的交织,亲人一个个惨死的震痛,一路奔逃的孤苦,这些年为守住漠诏山的艰劳……家族的血海深仇翻涌上来,几乎要把我淹没。逃到姑苏的那一夜梅放如霜,我在梅苑中一动不动整整三天,日月星辰轮回在身后。三天后我抖下满身落花,下了起义的决定。
我终究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那样显赫的魏氏背着骂名苟延残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愿,是为了我的家族,我的心所安处。我怎么会……没有故乡?
目中他低头拭笛,我压下心中的颤抖“妄自猜测,可别太骄傲了。”
他声音静静“魏姑娘,如果你听过她吹的《折杨柳》,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耳边似又响起那哀怨曲调,是我常吹,几近上瘾的撕心裂肺。
幼时父亲严厉,文韬武略我样样都要学。我以为我喜欢,原来只是责任。
现今我背负起魏家的刻骨仇恨,以女子之身强势的站在朝廷的对立。我觉得这是我必须要做的,原来也只是责任。
没有谁是天生喜欢颠沛流离,也没有谁天生就该背负起所有。我其实早已知道,却不敢去想。
责任又如何?既然是责任,就更应该做到最好。
起风了,竹叶被拂的簌簌的响,有新雪跌在上,沁心的凉意。我镇定了一些。
“那位故人,我已听你提过两次。想是你在找她?故人已故,梅公子,我还是奉劝一句。重逢故人,并不是什么好事。”
“像是魏姑娘说出来的话呢。”他这样说着就笑了,“和魏姑娘谈起故人,也是魏姑娘很像她。”
“我的荣幸。”
“魏姑娘却不及她好命。”梅驿又叹一句。
这算是对故人的爱屋及乌?我像他记忆中那个我,这是他费尽心思留在漠诏的理由?
不过一个相像的人,为何值得他以身犯险?为何一提及故人,他眼中便那样温柔缱绻,仿佛桃李初,罗帘下笛声召一双洛阳乳燕,衔来一段不知何时生起的缠绵情意?
我始终都未敢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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