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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偏偏是那下賤命。十四歲時,附近私塾來了位年輕後生,姓夏名斌,生得天仙一般斯文好看。陳小珍的弟弟在那讀書,她便也偶爾去過幾次。斌哥哥,她偷偷記在心裡,卻從不敢逾距多言。某一日,夏斌卻忽然給她遞了紙團。花前月下,幾時幾刻見。隨後是那俗套的故事。夏斌答應她中了舉就來提親。陳小珍相信,於是私訂終身。
那是某年盛夏里平平無奇的一天。夏斌突然說要帶她去看花燈,叫她為了出門方便,把弟弟也帶上打掩護。弟弟才八歲,生得粉雕玉琢。陳小珍於是沒帶丫鬟書童,獨自帶著弟弟去赴約。見了夏斌,卻忽然一陣天昏地暗,她醒來才知道自己被下了藥,而弟弟和夏斌已經毫無蹤影。趕到私塾後,發現另有一戶人家竟和他們遭遇相同,也被夏斌誘拐走了家裡七八歲的男孩。
母親因為弟弟的失蹤而發了瘋,投湖死了。父親深恨她私通外人以至弟弟被拐,不久也病去。狠心外戚吞了家產,將她賣給牙婆,牙婆又把她賣給青樓。此後多卑劣的命運,陳小珍都一一受著。她覺得是自己的錯,才導致家破人亡。活著就得贖罪,陳小珍咬牙心想。又過了幾年,她唱戲的時候,忽然聽起客人提起江南鼎鼎大名的潘家班,說裡面曾有一個學戲的小男孩,也是姑蘇人,極漂亮,叫陳清晏。
陳清晏,和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樣。陳小珍心突突地跳,期待又諂媚地問:客官可見過那陳清晏?
死人哪裡見過?客人皺眉,說:據說送進去就被玩死了。
指尖三寸蔻丹登時連根折斷,汩汩留著血。客人被她嚇壞,大喊晦氣。鴇母罰她進黑屋禁閉。三日不見光明,未進水米。破曉的曙光終於又照到陳小珍臉上的時候,她回憶自己的前半生,定了死志。
陳小珍從此換了面孔,將尊嚴踩在腳下,一心一意討好達官貴人。無數不同的床榻上,她拼湊起了故事的全貌。夏斌其實是閹人,人稱小夏子,應當是潘家班的掮客。而潘家班,常年培養兩批人,一批真正學唱戲,另一批,則全是十二歲以下的男童,去會見不同的「貴客」。
至於貴客是誰,那些達官貴人們將嘴捂得很緊。沒準他們自己也是「貴客」里的一員,陳小珍服侍過的大梁朝官太多了,所以深知這些人脾性。想殺夏斌,她只能自己動手。攢夠錢,她贖了自己的身,四處走穴唱戲,終於在京城北坊回明窟里,遇見了她這輩子最恨的人。
要殺他。而且要想一個最周全的法子。要讓他死無全屍,必下地獄。
陳小珍從十四歲走到如今,該流的淚早就流干。偶爾眼眶發熱,只是因為回憶起弟弟的面孔。從牙牙學語到童聲讀詩。她一母同胞的手足,牽了她的手,盛夏夜裡興沖沖說要陪姐姐去看花燈。漫天蟬鳴下,是她見了弟弟最後一面。
「陳小珍。。。。。。」她聽見有人在喚她。
陳小珍只覺眼中一片朦朧,難道她又哭了?她眨眨眼,多少年來刻進骨子裡的習慣使那雙眼瞬間又帶上勾人之色。「陳清晏。。。。。。是誰?你為何要在身上紋滿他的名字?」她聽見那女扮男裝的僧錄司大人問。
是呀,為什麼呢?陳小珍忽然一笑,笑得極天真,眼睛剛一彎起來,那踅折處就劃下一滴水。
「陳清晏是你家人?」裴訓月又問。
陳小珍不答,她攀住裴訓月脖頸的那雙胳膊忽然使了力。家人。。。。。。她多少年沒聽過這詞。她配嗎?她如果進了陰間,父母肯認她嗎?弟弟還會叫她一聲姐姐嗎?陳小珍忽然嗚嗚咦咦地笑了起來,大仇得報,她合該狠狠地笑!她吃了非人的苦,只為砍下那毒夫的頭顱!夏斌拐騙幼子,傷天害理,萬死何辜!
「我刻這名字,是為了不忘世仇,警鐘長鳴!」她狠狠地說。
「你的警鐘為誰而鳴?」裴訓月問。
陳小珍卻不答。
「你的警鐘為誰而鳴!」裴訓月索性一用力,將她的腕反握著,兩人就此交纏在一起。
你的警鐘為誰而鳴——
「為天下稚子,為父母慈心!」陳小珍悽厲長喊。
嗖地一聲,一支短箭突然射在了陳小珍的左臂。她猛地吃痛,向旁一仰。裴訓月還沒反應過來,須臾,只見陳小珍忽然瞪圓了雙眼,喉中發出嘶嗬之聲。「你怎麼了——」裴訓月大喊,她忽覺陳小珍的手逐漸失了力氣。陳小珍痛苦地搖頭,望了望那地上的金瘡藥瓶。又被人騙了,她淒淒心想。不過死了也不錯,一條賤命,竟終結在波濤洶湧的湛江前。下輩子不要再為人了,做條水裡的魚,天地間自在得緊,別被誘餌勾去就好。凜冬的風吹痛她的箭傷,這一輩子走馬觀花在陳小珍腦海中閃過。她深知自己命運的轉折,就是因為咬了那口毒餌——
江南三月滿城柳綠,十四歲的陳小珍站在柔風中,手裡絞著帕子,紅透了臉。
「心源一種閒如水,同醉櫻桃林下春。。。。。。」塾里先生讀著詩,塾外,斯文的夏斌對陳小珍一笑。
草長鶯飛。轉眼十年。她親手殺了夏斌,卻用珍貴木盒和流光綢緞去裝他的殘肢。想來人世間愛恨一線,到底有誰能辨得清?
若只如初見該多好。陳小珍心想。她荒腔走板的一生恨到極致卻也永遠忘不掉的第一面。那人鍍了滿身好春光,乾乾淨淨,朝她道——
「我姓夏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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