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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三公子的小院确实是小院,一座小小阁楼,两丈见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树,一带蝴蝶兰,几丛修竹,倒与这三公子的气质相合。他的身子果然极弱,我都好了几日,他的咳症仍不见好。这半个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蓝府跑,所幸岳掌柜知道后倒也没说什么。有一日见他仍咳得厉害,我恼怒起来,将药碗往桌上一顿:&ldo;我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何要多管闲事?&rdo;他咳得气喘吁吁,却仍是笑着:&ldo;莫姑娘见谅,实仁本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姑娘若是嫌烦,明日便不用再来了。&rdo;他从柜中取出一些碎银子,走到我的面前,他举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还有股淡淡的茶香。他隔我极近,我不由退后两步,他俯身将我的右手拉起,他的手极凉,我一时不忍挣开。他将银子放于我的手心:&ldo;这是药钱,这半个月,辛苦莫姑娘了。&rdo;我未及说话,他已转过身去,回到案前,不再看我,用心作画。我默立良久,悄悄地将银子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出去。五月,竟未再下雨,我也再无心情去会昭山。也许,三公子说得对,叶大哥正在天上默默地看着我,我不能让他去得也不安心。纵是醉酒,纵是淋雨,也挽不回叶大哥和十余万百姓的性命。三公子的咳症直拖了二十多天才见好转。这段时日,我与他稍稍熟络,他恭谨守礼,话语不多,总是淡淡的,只是看我的眼神中,总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夹杂在其中,让我隐隐有些心惊。见他服下最后一付药,我暗暗松了口气。回小厨房将药碗药炉收拾好,正待上阁楼向他道别,他却步入厨房来,作揖道:&ldo;莫姑娘,这个月真是辛苦你了,实仁想带姑娘去一个地方,以报姑娘煎药之恩。&rdo;五月的风,有些湿闷。我的额头渐渐沁出汗来,一只白晳的手悄悄递过一方丝巾。我侧头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长的眉毛微往上挑,见我仍不接,淡淡道:&ldo;孩子们不喜欢汗味,擦擦吧。&rdo;他带着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小村庄。在一所青瓦白粉墙的屋前停住脚步,微微笑着,笑中竟充满了宠溺的意味。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竹哨,轻轻一吹,屋中欢声大作,涌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来。他将手中的竹篮放下,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从篮中取出各式点心和纸笔玩物。有几个三四岁的幼童挤不进去,他便俯身将他们一一抱起,亲上他们的面颊,又将篮中的点心喂于他们的口中。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待孩子们欢呼着跑开,他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幼儿转向我,轻声道:&ldo;这些孩子,亲人都死于两年前的大屠杀,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实仁没多大能耐,只能与几位知交,在这里修了义学,收留这些孩子。&rdo;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觉到自己面上血色褪尽,自己的双唇在隐隐颤抖。他似带着怜悯之色的面目渐渐模糊,我猛然跑开,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呕吐起来。那时,那人,那话语,如锥子一般钻着我的心。&ldo;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杀光这容州城的人!&rdo;那人在城墙下怒喝。&ldo;是你,是你让朕下这狠手的!你若不是这般无情,朕也不会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样狠心,朕也不会下毒手对付你的兄长。你怎有资格来责怪于朕!&rdo;那人废掉我的武功时,在我耳边恨声连连。是我吗?真的是我连累了这容州城的十余万百姓和兄长吗?我只是想把孽缘彻底斩断;只是想一刀挥去感情的毒瘤,从此与那人再无瓜葛;只是想从此两两相忘,山高水长,后会无期。却未料他会如此执念,会如此偏狂,会将这滔天罪孽归结在我的身上。究竟是我,还是那野心,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脚步声响起,唦唦唦,如他的人一般轻柔。我直起身来,抢先道:&ldo;我没事,可能中午吃坏东西了。&rdo;他仍淡淡:&ldo;没事就好。孩子们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你是做母鸡,还是做老鹰?&rdo;&ldo;我要做母鸡!&rdo;我冲口而出,他笑意渐浓。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发开心,挺直的鼻梁两侧笑得有些微皱,我不由也笑起来。孩子们的笑闹声瞬间将我的心事冲淡,我张开手奋力闪躲着,不让&lso;老鹰&rso;捉到身后的孩子们。有一次我身后的三岁男孩险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脚下一个踉跄,我才护得了&lso;小鸡&rso;们的周全。不多时,我与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们震天的笑声,让我们停不下来。见他脚步虚浮,我不由慢下脚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温和笑着,我不由也冲他一笑。他一愣,移动间双脚相绊,直向我倒过来。我忙伸手相扶,却被他一扑之力一带,和他同时倒于地上。他大半身躯压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淡淡的,如我仰头望向的蓝天;他不慎贴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温润,如拂过我身上带着清雅竹香的风。孩子们拍掌大笑着围在我们身边。&ldo;哈哈,老鹰捉到母鸡啰!&rdo;&ldo;蓝先生捉到媳妇啰!&rdo;&ldo;蓝先生快将媳妇背回家啊!&rdo;他举止容雅地从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们哄笑着跑回屋去。我略觉好笑,他已伸手过来,我大方地将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将我用力拉了起来。回容州城的路上,我们不再说话,我偷眼旁观,他的面上竟时不时红上那么一下,原来,他也不是表面上装的那么若无其事啊。我心情无端地好起来,也渐渐忘却了先前的痛苦与挣扎。从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义学看望孩子们。我工钱不多,身无长物,只能每日帮孩子们洗衣、煮饭、劈柴,陪他们玩耍,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罪恶感。我也经常在义学碰到三公子,他每逢双日便来给孩子们上课,讲解论语,同时教孩子们作画。他的画极精妙,让我也自愧不如。我与他,各去各的,但总是在夕阳中结伴回城。我是要赶在晚饭前回到乘风阁帮厨,他也总是在那个时辰才上完课,总是在我迈出义学大门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从义学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经过田野、竹林、沟渠。乡间夏日的黄昏,我与他静静地并肩而行。到道路狭窄处,他总是侧身一让,微笑看着我,让我先行。而到沟渠处,他却总是先跃过沟坎,然后伸出手来,将我轻拉过去。这样的男子,君子诚方,品淡如菊,如清风,如静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渐渐读懂。但我,曾经有过&lso;玉清娘&rso;这个名字的我,曾经沧海磨难、命运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这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的君子呢?我不再在下午去义学,而是改在黎明时分去,再顶着毒辣的日头在中饭之前赶回城。我知道,他的课都在下午,也许,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把我给忘了吧。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废、经脉被截的后患逐日加重。这种身体上的痛楚,时时提醒着我,逼我想起发誓要忘却的人,要忘却的事。这种纠缠着的挣扎与痛苦,何时才能真正忘却呢?我勉力支撑着从义学出来,盛夏的日头极浓烈,金黄的稻田热浪翻滚。前方的竹林象是越来越远,我大汗淋漓,终眼前一黑,人事不知。孩子们叽喳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双眼,孩子们&lso;呼&rso;地一声围在床边。小麻雀般的声音吵得我有些头疼。&ldo;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坏了!&rdo;&ldo;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晕过去的!&rdo;他端着药碗进来,眼睛一瞪,孩子们嬉笑着跑了出去,又都在门外探头探脑。他放下药碗,走过去将门关上,转过身来,眼中尽是关切之意。孩子们的笑声渐渐淡去,窗外浓烈的阳光烤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他微笑着走近,将我扶起,我顺从地喝完他手中的药。正待躺下,他却不放手,将我搂于他的胸前。我欲挣开,他在我耳边轻声道:&ldo;别动!一下就好了!&rdo;我一愣间,他已在我脖中挂上了一样东西,我垂头望去,是一只玉蝉。通体透亮,玉质温润,贴在我的肌肤上,冰凉清澈,让我身心为之一静。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长的手贴在我的手上,刚好将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这夏日,仍是那么冰凉,我不由有些嗫嚅:&ldo;这玉,太贵重,我―――&rdo;他将我放下,转过身去,低声道:&ldo;你若执意在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这玉蝉,能解几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来,黄昏时分和我一起走。&rdo;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待感觉好一些,轻轻解下脖中玉蝉,轻轻地放在了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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