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转校(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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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馨兰一手拎着尼龙网兜里的脸盆牙杯饭盒热水瓶肥皂之类的日常家什,一手拿住挂在肩上的里面装着换洗衣物、毛巾和卫生用品的帆布旅行袋提手,在一男一女两位干校人员的看护下,随着网兜脸盆里牙杯和饭盒的“晃荡”声一路走到县五七干校,从此开始了她的思想改造之旅。
在县干校,张馨兰才知道自己被戴上“资产阶级反动腐朽思想分子”和“臭老九中的牛鬼蛇神”两顶帽子,和另一位戴着差不多帽子的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黎丽华一起,每天的第一项工作是清扫厕所,接着扫楼道和教室,最后是宿舍区。之后的第二项工作是学语录读报纸,要说得出学过的内容。再之后的第三项工作是写检查,把自己过去错误的言行不分巨细地写下来,然后结合第二项学习内容进行自我检讨自我批判。
两周之后的一个下午,张馨兰正在学习《文汇报》,政教科的人叫她过去一趟。她跟着来人到政教科办公室旁边的教育室,那室内的中间摆有一张木椅,椅子对面约有两米多的距离是一排桌子,后面坐着两男一女,中间那女的便是第一天就从学校开始“陪”她去宿舍又看着她一路走到干校的政教科副科长吕枫叶。吕枫叶见张馨兰进来,便示意她在中间那张孤零零的椅子坐下。吕枫叶指了指面前的几份稿子一字一句地说:“语文老师写的检查就是不一样啊!这也叫检查吗?这简直是给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看来,你是不想说说和张庆山之间的关系了!这里有一份是张庆山写的,说你主动勾引过他,而且还很喜欢他抚弄你。到今天了,你上交的检查材料中只字未提!”
该来的总要来的。经过两周来的干校生活,张馨兰听到看到也包括自己经历的,内心里要比来干校之前坚强了许多。在张庆山被带走的那一天,他在张馨兰的心目中已变成一个十足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流氓色鬼了!她是低着头接受批评教育的,听了吕枫叶的话后,她稍稍抬起头看了眼吕枫叶说:“我现在可以讲吗?”
“可以。下午叫你到这儿,就是准备让你如实地坦白交代的!”吕枫叶还是一字一句地说着,用手指了指两边墙上“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这十六个字,语文老师应该不难理解吧!”
“咳,咳。”张馨兰清了清嗓子说:“两个人之间的事,我说是他强暴我,谁会信?郑小洁一个姑娘家如果不是怀孕,事后估计张庆山也会说是郑小洁在勾引他,又在诬赖他。他是校长,又是‘红旗’派的头头之一,是海川县的风云人物,他说是我勾引他,我又能怎样?我在海川一中在青山镇举目无亲,我就是想要勾引也要考虑后果吧?谁不知道他家有个厉害的老婆呢!我敢去惹她吗?你也到过我住的宿舍,校长敲门我敢不开不让他进?他动粗我是没有喊,我如喊出声来,整个楼都会听见。但处在我的位置,谁会信我谁会帮我?事后我还能不能在青山工作生活下去?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辨不清也辩不过他家的七姑八姨啊!谁都知道,青山人说起来都是能扯上亲戚的,我一个举目无亲的女人,还能怎样?!”张馨兰一口气讲下去,同时也提醒自己,这里是海川县干校,在青山的地面上,说不准哪个又是张庆山或何飞虹家的亲戚。她注意到吕枫叶一直在注视着她说话,偶尔也点下头,另外两个男的则紧闭着嘴,面无表情,两眼的目光不时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讲完了?”吕枫叶问。
“完了。”张馨兰答道。
“其它还有什么要坦白交代的?”
“其它的都写在检查里了。”
“都记下来了吧?有要问的没有?”吕枫叶朝左右两边的男人问道。两个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吕枫叶向一直在门口坐着的政教科的人挥了一下手,他立马过来对张馨兰说:“走吧,回去!”
张馨兰在他的看管下回到了自己所谓的宿舍。
之后的一个月里倒是没什么人找她的麻烦,除了县里在人民广场召开一次批斗大会,她和一帮“地富反坏右及牛鬼蛇神”们一起站在台下旁听陪斗之外,在干校还是一成不变的清扫,从厕所开始,露天的、室内的,都要清扫干净,之后才是学习、写检查。
一天上午,被改造对象们称作“通讯员”的政教科的小孙过来说,让张馨兰去教育室一趟。她有些吃惊,还没有扫完地方呢,会不会叫错了?她没敢吱声,手拿扫把带着疑虑跟在跑腿传话的“通讯员”小孙身后走着。跟了十来米,“通讯员”小孙觉了,扭头对张馨兰说:“你跟着我干嘛?叫你去教育室!”张馨兰说:“不跟着你去吗?”小孙不耐烦地说:“自己去!”说罢便管自己走了。张馨兰有点儿愣在那,两脚一时不知朝哪个方向迈步。还好,也就那么一会便反应过来了,她拿着扫把像去扫地一样机械地往教育室走去。对张馨兰来说,每天一成不变的扫地学习写检查还是比较踏实的,至少知道自己每天要做什么。至于以后如何,她无从得知,更无法自我掌握。听说去教育室,她是有些紧张,甚至带着些恐惧,因为很有可能是宣布处理结果,这将决定自己的“以后”。她忐忑不安地来到教育室,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正在写着什么的吕枫叶头都没抬。
张馨兰走进室内,挨近中间那张孤单的旧木椅等候“坐下”的指示。吕枫叶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拿着扫把干嘛?放到门外去。”张馨兰按要求放好扫把又回到木椅边站着。对面一排桌子跟以往审问她时一样,也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只不过这次吕枫叶没有坐中间。三个坐着的没有谁说让张馨兰坐下,她只能如此局促地站着,不时地搓着两手等候他们的话。中间的一位中年男人看了看她,对吕枫叶说:“开始吧。”
吕枫叶看了眼站着的张馨兰,拿起面前的一张纸念道:“张馨兰,女,现年三十七岁,系海一中语文教师,根据两个月在五七干校接受思想改造的具体表现,经干校革委会研究,决定转送西化职工劳动学校继续教育改造。宣读完毕,你签字吧。”
原来是转到西化去劳动,毕竟在西州地面,算是回到家乡了吧。张馨兰上前拿起桌上的笔在吕枫叶指定的地方很快地签上自己的姓名。她向后退回原地站着,等候他们下一步的指令。
吕枫叶和中间那个男的小声说了几句,那男的点了下头。吕枫叶对张馨兰说:“等下干校的同志陪你去趟一中宿舍,多拿些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带上。你要严格遵守改造人员的纪律!”
能回一趟宿舍看看,还能再拿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带上,对张馨兰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意外的恩赐。她应答道:“是。”多年以后,她回海一中参加校庆时,大家聊起往事才知道当时坐中间的那个官比吕枫叶要大的男人是县五七干校革委会的副主任周家栋。干校一把手主任是由县革委会主任或副主任兼的,也就是说平常干校里头大小事务基本上是第一副主任周家栋做的主。张馨兰还听说这个周家栋在后来清理“三类人”时被清算得很惨,当然,这是后话。至少当时允许张馨兰回一趟宿舍拿些衣物用品,对于犹如风吹雨打随处飘零的一片孤叶的她还是挺感念的。
张馨兰带上宿舍里拿的一只藤编的箱子和在干校的那点行李,当天就和一批转校劳动改造的“大部队”,登上只有左右两侧上方开有小方窗,且用小钢管将它隔成“井”字形的全封闭的货车车厢。这个车在农村和农场里都叫它运猪车。就这样,一车七男三女十人坐在铺着稻草的车厢里一路颠簸摇晃,路上只停过一次,也就十来分钟,给他们下来方便。估计是下半夜到的西化职工劳动学校,在一间像是教室的大房间里,给每人一个实心窝窝头,然后七个男的就地休息睡觉,三个女的则被带到一间不大的除了几张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办公室里过夜。她们移过一张桌子顶住锁不上的木门,将其余的几张桌子靠墙并排连在一起,三女人很快就蜷缩在桌子上枕着各自的铺盖卷睡去。
张馨兰被一阵哨子声叫醒,两眼睡意朦胧的,也不知道是几点,窗外一片灰蒙蒙的,不见天边一丝放亮的曙光。三个女的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桌子上下来的时候说全身的骨头都在痛,就像散架似的。其中一个女的推开桌子出门往外就跑,张馨兰和另一位也是紧跟而出,只是没有像前面的那个急匆匆的样子。三人如厕回来,门口已站着一个女的,让她们拿上行李跟她走。三人跟着那女人身后,大包小包的沿着走廊走去。两边的宿舍里都住着男的,有个别嬉皮笑脸的凑上来说:“这里满是跳蚤,需要我来帮你们抓吗?”走在前面的那个女的回头就是一句大声的喝斥:“有种就跟来!别只晓得蹚浑水,蜡烛样的,见不得火的东西,中看不中用!”倒是奇怪,被她这么一骂,整个走廊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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