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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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颜幼卿这一声枪响,淹没在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里。那飞刀被射中手柄,当即粉碎,刀片“噗”一声没入近旁树干中。颜幼卿望着犹自冒烟的枪口,愣了一愣。手脚快过头脑,未及细思,已然行动,下意识里救了大总统一命。
祁保善亲卫中不乏高手,叫颜幼卿这一枪惊醒,终于发现远处尚有隐藏刺客,竟然舍弃枪支炸药,用了最为原始的飞刀。原来这场刺杀,一环套着一环,众人皆以为那投掷炸药的死士乃是最后杀招,岂不料更有后手。且一反常理,不惜拿数条人命与现代武器做引,最后出其不意,动用原始冷兵器。在场无不是老江湖,当即想到,那飞刀之上,必然煨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反应最快的几人,在颜幼卿枪响之后,便飞身追了出去。
田炳元喝令众人停止乱枪射击,卫兵们迅速围拢,将祁保善密不透风护在当中。
颜幼卿站在队列里,心口怦怦直跳,手心潮热不堪。曾经无数次刀尖上滚过,枪口下躲过,皆不似此一番叫人紧张。他一时想不透是为什么,只与其他卫兵一般,面孔向外,背对着护在圈内的大总统等人。听得身后一阵轻轻扑拍之声,大约是田司令在为大总统拍去身上尘土,随后语带惶恐道:“总统,您没事罢?属下该死,属下失职……”
大总统沉默好一阵,任由田司令请罪。最后开口道:“行了,别废话了。传令下去,即刻起,全城戒严。另外,叫马玹立刻带人来,封锁国会。老子既然命大没死,倒要仔细看看,这帮混蛋秃孙,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声调轻缓,然而其中蕴含的冷肃杀意,却叫人不寒而栗。
颜幼卿听见这几句,手心潮热霎时变作冷汗,心底一片冰凉。他无法预测时局走向,心中只有一个确凿无疑的预感:事情恐怕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自己下意识那一枪,究竟……对是不对……
不大工夫,追踪最后一名刺客的亲卫回来了,拖回一具尸体。
田炳元亲自过去查看,亲卫禀报:“此人眼见逃脱无望,当场畏罪自尽,我等阻拦不及,未能留下活口。”
至此,参与刺杀行动的刺客全部丧命。
西历2539,夏历3090,光复五年五月十三,大总统于和景街国会资政堂外遇刺,举国震惊。
就在大总统遇刺当日,京师开始实行自联合政府成立以来最高等级戒严,京师陆军常备军特别警备队司令马玹亲自带人,对国会实行无限期封锁。而所有被执法调查处认定身具嫌疑者,不论职务地位,全部遭到严密看管。
颜幼卿心急如焚,不知峻轩兄得了外界流传的消息,会如何担忧焦虑。然而他却丝毫不敢冒险。自刺杀事件后返回总统府那一刻起,不但全城戒严,总统府内戒备亦森严如铁桶一般,几乎到了连苍蝇也无法自由进出的地步。加上宵禁需要增添大量人手,颜幼卿身居卫队小队长之一,头两天连睡觉都只是草草囫囵两三个小时便罢。数日后,颜幼卿忽然得到田炳元召见,到地方一瞧,还有另外几个熟面孔。他想了想,几人中有护卫大总统最尽心尽力的,也有追踪逃离刺客动作最快的。总之,皆是刺杀事件中有功之臣。田炳元将几人径直领到总统办公室外会客室,原来是大总统亲自等在此处,要嘉勉此次护卫有功者。
颜幼卿偷觑一眼,大总统又恢复了一贯亲和样貌,然而眼带红丝,眼底青黑,明显连日劳碌过度。眉梢眼角更有尚未消尽的暴戾之色,不知此前是否正向谁大发雷霆。
祁保善没与几人多言,不过简略夸奖两句。颜幼卿年纪最小,又是进入府中不足一年的新人,倒是多得了几个“好”字。大总统驭下向来赏罚分明,几人职务虽仍照旧,却都升了一级军衔,且当场赏赐现银百元。田炳元顺着大总统的话补充道,来日事定,论功行赏,还将颁发勋章,那可是光宗耀祖、荫及子孙的大好事,嘱咐众人只管忠心为大总统办事。
见过大总统次日,颜幼卿便被调入办公楼内当值,有时还能轮到在总统办公室门外站岗。颜幼卿明白,因了刺杀事件中一枪击中暗袭飞刀之功,自己这是被纳入总统心腹亲卫行列了。若总统再要出行,已有资格陪坐在紧邻座驾的车子里。他心中殊无得意向往之情,反而茫然焦虑日甚。须知越是在卫队中担当要务,越是难以与峻轩兄沟通消息。凭他身手,并非不能夜间潜出,然而于此敏感时期,稍有差池,则后果不堪设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总统府卫队只承担护卫总统之职,保障府内安全即可。若身处警备队与执法处,更加身不由己。枪口所指,鲜血立溅,听说已经死了许多人,抓进监牢的,更是不知其数。
颜幼卿轻易不杀人,却也颇杀过一些人。杀过作恶抢劫的乱兵,杀过鸦片船上的混混。即便昔年身在匪帮,颜四当家自认杀的也皆是该杀之人。他若不肯亲自下手取命,无人能勉强,便是当日匪首与师爷亦无可奈何。分寸是非之间,颜幼卿自问向来清楚得很。
这一回总统遇刺,瞄准刺客时的瞬间犹豫,击飞暗器时的不由自主,以及总统获救后的满手冷汗,都叫颜幼卿偶尔歇息,便要时不时愣怔片刻。曾经清楚明白的分寸是非,突然变得模糊而难以决断。待到断断续续听到消息,特别警备队与执法调查处如何通力合作,戒严、封锁、搜查、逮捕,颜幼卿忽地意识到,自己一个小小卫兵,局限在总统府内,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颜幼卿思索几日,大抵想通。过去身在江湖,如今身处朝堂。自己难以决断之处,或者正是朝堂与江湖之别。如今他体会到了,波涛诡谲,风云变幻,朝堂竟是远甚于江湖。
虽不出总统府大门,然而看到日夜来去匆匆的各部高官,北新军将领,洋人代表……局面之紧张,局势之莫测,自能感受几分。颜幼卿发觉,大总统接见洋人越来越频繁,尤其先前遮掩行迹暗中往来的东洋人,几乎隔日便在总统府出现,分明正与大总统密切商谈什么要务。
这一日午间换岗,颜幼卿下楼时,迎面撞见今日当值的秘书官捧着厚厚一摞报纸往总统办公室送。驻足行礼,顺便问了句是否要帮忙。秘书官求之不得,将整摞报纸都放在他手上。颜幼卿目不斜视,实则拿余光偷瞟,迅速将最上面一份头版浏览一番。每天这个时候,秘书官都会整理当日最新报纸,送去给大总统览阅。总统府里报纸多的是,偏偏卫兵没机会看。偷拿几份也不是做不到,却容易惹人生疑。
快到办公室门口,颜幼卿不再往前送,停下脚步将报纸还给秘书官。秘书官没接稳当,顶上几份不慎跌落在地。头版文章标题各不相同,议论的却是同一件事。《顺天应时,帝国当立》,《华夏五千载,国不可一日无君》,《西洋有女皇,东洋有天皇,独华夏无皇者乎?》,《国家者,非一人一家之天下》……
颜幼卿赶忙蹲身捡拾,帮人安放妥当。报纸标题一一入眼,十篇里倒有八篇在颂扬帝制。
颜幼卿于政治了解不深,然身边有徐文约、安裕容两位兄长,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十分明白,现今时代早非昔比,共和乃大势所趋。若有人非要复辟帝制,别的且不说,将暂得安稳的国家重新拉入战乱,几乎无可避免。此一点稍有见识者,便可判断得出。
看罢这些报纸文章标题,颜幼卿心想,大总统是何用心,恐怕路人皆知了。既不惧人知,多半已成定局。心头茫然更甚,无论如何,要尽快出府,见峻轩兄一面。
又过了几天,机会终于到来。颜幼卿接到田炳元命令,带一队人去承平坊执行公务。总统府卫队向来不单独外出公干,田司令遂多解释了两句。原来因全城戒严,警备队和执法处都有些人手不足。承平坊政要高官云集,守卫力量薄弱,大总统亲自关照,将几位大人物接到总统府安置。那边腾不出人来护送,便从总统府卫队里抽一支人马,前去接应。
颜幼卿听罢,直觉有些异样。但此事给了他一个传讯于峻轩兄的绝佳机会,脑中盘算着如何行事,便未加深思。
他初到京城时,曾与安裕容相约会于南门前街泰升茶馆。当时初来乍到,时间有限,随意打听定下的地方,后来才发觉十分之便利。泰升茶馆距离总统府不过半个时辰距离,因是几代经营的老字号,极重信誉,向来遵守规矩。自从安裕容时常替公使大人出京去矿上办事,两人见面无有定期,安裕容便在泰升茶馆定了个存放茶叶茶具的抽屉,打算万一有什么要紧留言,便塞在茶叶罐子里。只是此前安裕容总会千方百计赶在旬休日回京,即便不能归来,也提前有所交代,加上言辞挑明之后,颜幼卿陡然意识到此种传讯方式过于暧昧,故而那抽屉定了好几个月,一次也没用上过。
承平坊同在总统府南面,正好可取道南门前街。原本此行应乘车前往,但刺杀事件中总统座驾被炸毁,大总统心有余悸,把其他车辆也都一并送去洋人车厂检修。故而这一趟只能从车行租了两辆轿车,直接在承平坊等候。颜幼卿等人则骑马前往接应。行至泰升茶馆前,颜幼卿勒住缰绳,冲旁边副队长道:“钱兄,小弟在这泰兴茶馆存了两罐茶叶,没想到忙得几个月没工夫来喝。不如顺便取回去,省得放糟蹋了。”
钱副队长是跟了大总统数年的老人,知道颜幼卿在大总统面前正得脸,这一趟并非什么紧急公务,不过几分钟的事,自然无有不允。颜幼卿邀他一道进门,老板赶忙毕恭毕敬迎接。颜幼卿说了名号,伙计将两个青瓷小罐呈上来。颜幼卿打开看看,顺手递给钱副队长一罐:“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钱兄便是自己不爱喝,送人亦不算太过寒酸。”
钱副队长哈哈笑道:“我看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逛胭脂胡同,原来钱都花这儿了。”
颜幼卿略显羞涩:“一点小爱好,叫钱兄见笑。”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承平坊,颜幼卿这才发现整个承平坊都已被士兵包围,心中顿时一惊。想起上一回来所见门卫与暗哨,以保卫之名行监视之实,今日如此这般,分明是借护卫之名,行监禁之实。难道继封锁国会之后,大总统竟然打算监禁政府要员了么?总统遇刺,就在国会门前,军事封锁尚师出有名,把政府要员关到总统府里,这是要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么?颜幼卿猛然想到尚先生,心中预感越发不祥。
正在等候的执法处官员,见到总统府卫兵,立刻过来与颜幼卿互相行礼致意,通报姓名职务,核对公文印信。确认无误后,将卫兵领到承平坊尽头一处开阔的胡同口,两辆小汽车正停在那里。
“人都在车里安置好了,司机也是我们自己兄弟。其余的,想必田司令早有安排。”那执法处官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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