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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韩觇听见他的衣摆擦过门槛的窸窣声,一步接一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一如他说话时的声调,沈稳,端重,刻板。三天前,从来只在店外观望的道士径直走进店里,站到了内室的门帘前:「韩公子,在下有一言相劝。」暗室外的妖怪和暗室里的鬼魅俱都吃了一惊,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道士难得显出了几分踌躇:「如若方便……」「嗯?」韩觇等得心焦,「什麽?」「可否将货架略加整理?」仿佛觉得说得还不够直白,古板的道士绷著看不见表情的脸,直言不讳,「太杂乱了。」老实是可爱,如果太老实,就是可恨。韩觇久久说不出话。在门外足足站了十天,日日风雨无阻的道士,昂著脸,犹自候在帘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暗室里的鬼魅咬碎了一口银牙:「杏仁,送客!」他竟也不气恼,下巴微收,弯腰告辞:「贫道叨扰。」走至门边,里头的鬼魅按捺下了怒气,冷声嘲弄:「道长是不染人间烟火的化外人,小店鄙陋,恐怕再收拾也收拾不出『干净』二字。可否请道长赐教一二?」道士离去的身影凝住了。帘後的鬼魅勾著嘴角笑得算计。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高抬著下巴,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当真留下了,一言不发,挽起袖子,登上木梯,三下五除二就把货架最上头的大小箱盒全数取下,动作干净利落,不给韩觇半点插嘴的余地。连日雷雨,店内飘荡著一股潮湿的气味。古旧的木质货架被压得摇摇欲坠。傅长亭信手从架上抽出一个木匣。匣子上也沾了几分潮气,里头放著一小块黯淡得看不出本来色泽的暗黄织品。「这是从前朝皇帝的龙袍上剪下来的。」杏仁搓著手紧紧跟在傅长亭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手中的木匣,「小心些。花了三个铜板买的。」傅长亭举头再看,成堆的铜制器皿中藏著一只黄铜方盒。盒子虽小,却极有分量,入手便是一沈。屏息打开,里头却只有一根青黄两色相间的羽毛。「维鸟之羽。」懒洋洋地在账台上翻个身,化出原形的山楂吸了吸鼻子,「那是应祸之鸟,身上的东西也不吉利。」金银器械,铜镜锡器,各色各样,不计其数。外域的透明酒瓶,本城绣娘亲制的绣帕,路边捡来的一枝干枯的花,只有传说中才有的上古遗物……店内几乎应有尽有,收藏浩瀚如海,好似要以尺寸之地将天下尽数纳入。短短两日,仿佛已经将世间所有物器看尽。傅长亭时常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仔仔细细察看架上的货品。内室中的鬼魅,收著这些东西做什麽?在最靠近内室的木架最顶端,孤零零地摆了一只小小的香炉。不同於其他货品的干净整洁,香炉上蛛网盘结,厚厚的积灰将炉身整个裹住。长臂轻舒,傅长亭忍不住伸手把它够下。「哼。」门帘後逸出一声轻哼。始终在窥视的鬼魅抱著臂膀靠在门框上,将门帘拉开稍许,冷冷看他的举动。拂开炉上的灰尘,赫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紫金香炉。留心用手指摩挲内壁,炉内镌刻有经文,寥寥几字,说著此炉的来历──取自昆仑,铸於蓬莱,收於终南。「这……」傅长亭转身向内。门帘挡住了韩觇的身影,只能由门边的缝隙里看见他垂落於地的纱衣衣袖:「想要就拿去。」冷漠疏离,仿佛不关痛痒。「嗯。」道者点点头,爱惜地用手拭去香炉上的灰尘,「终南之物,不得流落於外。」一本正经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口气,一本正经的眼神。「噗嗤──」,店内的兔子和狸猫忍不住笑出了声。帘内也同时传出一声嗤笑。降妖伏魔是正道,收回旧物是正道,在你终南派眼里,只要是你想的,就是天经地义的正道。讥讽的话语尚未出口,那头突然伸手,越过门帘,递来一串珠链。被经年香烟渲染成墨色的木珠散发著淡淡幽香,粒粒滚圆,颗颗滑润,长年戴在道者的腕上。垂下眼,韩觇定定地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性喜整洁的道士,连一双手也始终保持得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关节处有著练剑时留下的厚茧。黝黑的珠链挂在他的指间微微晃动,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跟著一起摇摆:「做什麽?」「终南之物,亦是公子之物。贫道以物换物。」一如既往是那般理所当然的口吻,天下间似乎从未有过傅长亭不能理直气壮说出口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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