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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监道：&ldo;皇上回太和殿批奏折去了，殿里传锦衣卫去守着。&rdo;云起还未答，侍卫们已是如丧考妣，纷纷起身。云起道：&ldo;我还没点谁呢，这么勤快干嘛？！&rdo;荣庆笑道：&ldo;预备着么，免得你两面不是人。&rdo;云起笑着起身道：&ldo;我去就是，大过节的，不劳烦你们了，弟兄们吃，给我留点菜。&rdo;小伙子们哄笑，都道云起讲义气，有人便挟了个鸡腿笑道：&ldo;空着肚子才喝了酒，仔细脑子晕，吃点再去。&rdo;&ldo;唔唔。&rdo;云起咬了那鸡腿，匆匆回房换飞鱼服，便一面撕吃，一面跟着小太监进了太和殿。云起以袖子抹了抹嘴，躬身，走到龙案旁站定。朱元璋正看着奏折，对他的出现视而不见。一室花香沿晚风飘了进来，黄昏时节，殿上太监四处点起油灯。云起站在御案一旁，借着灯光端详朱元璋枯树般的老脸。心想这皇帝也真勤快，年轻时打死打活，四处征战，一天就睡俩时辰。等当了皇帝，丞相也免了，御史大夫也没了，六部奏折直接送到太和殿，每天得批上千份。事无巨细，连杀个人都得亲笔打勾，还是一天睡俩时辰。当皇帝就这么爽？云起无法理解。更难以理解的是：朱元璋已经七十岁了，居然还每天这么有精神，连过个节都要回来加班加点的批奏折，他要活到几岁才算是个头？云起实在想不通，朱元璋就像个火山，在位一日，便有无数的人也许会被抄家灭族，他怎么还不死？他还要活多久？朱元璋淡淡道：&ldo;云起。&rdo;云起答道：&ldo;臣在。&rdo;朱元璋闭上眼，一手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显是略觉疲惫，云起会意，伸出手指轻触朱元璋的后脑风府穴，缓慢按摩。朱元璋道：&ldo;行了。&rdo;云起收回手，朱元璋又道：&ldo;记得你父亲么？&rdo;云起心头一凛，只恐怕朱元璋又动了杀机，不知该如何作答。神经绷得紧紧的，再次开始思考。朱元璋道：&ldo;记得便说记得，不记得，便说不记得。&rdo;云起下意识道：&ldo;三岁时见他最后一面，现不记得了。&rdo;朱元璋道：&ldo;朕也不记得了。&rdo;朱元璋把头靠在龙椅上，双眼迷离地望着殿外黄昏，缓缓道：&ldo;常遇春、徐达、傅友德、刘基、李善长……蓝玉。&rdo;&ldo;这许多年，怎连他们长什么样，朕也想不起了呢？&rdo;云起心想，一个个都被你杀了，你只怕他们变鬼来报仇，自然得装不认识了。朱元璋又缓缓道：&ldo;刘基作的烧饼歌……&rdo;云起暗自好笑，心想傅友德蓝玉他们，还是你让我去杀的，转眼就忘了。那么一瞬间过去，朱元璋缓缓摇头，像是想把这些回忆驱逐出脑海，继而打了个呵欠，坐直身子，取来奏折。云起眼角余光瞥见纸上文字，那是一名言官的奏疏：皇上年事已高，宜安养天年，未见古稀者凡事亲力亲为，请传位予皇太孙……的朱元璋云淡风轻地在那言官名字上，提笔画了个圈，继而换用朱笔。云起见得多了，知道他要写&ldo;斩&rdo;字。果然，朱元璋写了半个车字旁。但字还未写完，手一抖，朱笔轻轻地在奏折上一戳，按了个红印。他又不想斩了，云起面无表情地心想。接着，朱元璋苍老的头缓慢地垂了下来，&ldo;砰&rdo;一声磕在龙案上。云起呆呆看了好一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享年七十一岁。真假咸鱼国丧，又是国丧。朱允炆两眼红肿，怔怔看着棺材，云起搬了张高椅坐在一旁，怔怔看着朱允炆。朱允炆幽幽道：&ldo;过午了，你去吃饭罢。我自个守着。&rdo;云起忍不住道：&ldo;别哭了，坐一会儿罢。吃了饭再哭。&rdo;朱允炆不答，过得片刻，又放声大哭道：&ldo;爷爷‐‐！&rdo;云起听得心酸，忙安抚道：&ldo;好好，云哥儿的不是……别难过了，允炆。&rdo;朱允炆中过一次毒，云起是无论如何不敢再走开了，生怕忽然再来叠带毒纸钱什么的。只得时时守在朱允炆身边，寸步不敢离。允炆伏在地上，哭个不停，云起木然看了片刻，而后道：&ldo;允炆，其实云哥儿挺羡慕你的。&rdo;允炆止住哭声，断续道：&ldo;怎么……怎么说。&rdo;云起叹道：&ldo;我爹死那时我才九岁，啥都不懂，四岁离了家，被大姐送进宫里，每天也见不着爹……&rdo;朱允炆出神地看着棺木，而后道：&ldo;你娘呢。&rdo;云起道：&ldo;难产，我出世那会儿就死了。&rdo;朱允炆嗯了一声，云起又道：&ldo;我爹告老还乡，背上长疮，回家那时我姐还特地进宫来给我说了声。&rdo;朱允炆呆呆道：&ldo;说什么。&rdo;那时间有太监恭敬捧了食盒跪下，云起道：&ldo;吃午饭罢，边吃边给你说。&rdo;朱允炆道：&ldo;吃不下……&rdo;云起蹲到朱允炆面前，拣了盒子递过去，继而盘腿坐下，道：&ldo;吃不完的给我剩点。&rdo;朱允炆胡乱吃了点便递给云起，云起又喂朱允炆吃了几口，才一面扒饭，一面含糊道：&ldo;大姐也是个学医的人，她说爹那是小病，能治。我也就混听着，后来不知怎的，刚回钟离没多久就不好了……&rdo;朱允炆&ldo;哦&rdo;了一声。&ldo;大姐回京来牵着我，带我回家乡，到爹的灵堂里去，满钟离的人都来了，大姐指着爹的棺材让我跪下，说：&ldo;咱虽然是庶出，但也是爹亲生的，磕头。&rdo;云起说：&ldo;我磕了几个头，姐不叫我停，我就只好一直磕，磕得头破血流的，大哥和二哥还在一旁吵架。&rdo;朱允炆问道：&ldo;吵啥？&rdo;云起道：&ldo;哟，这鹌鹑儿烤得不错，我才九岁，鬼知道吵啥。&rdo;云起嘴里塞满烤鹌鹑，眉飞色舞道：&ldo;大哥叫得像只斗鸡，一把脱了鞋便甩二哥脸上，接着抡袖子上去撕他丫的……&rdo;&ldo;二哥不甘示弱，回身操了墩布抖开，哗啦黑光一闪，便杵大哥脸上，好大的架势！姐夫站在中间，一边喊道&lso;大舅二舅！你们别打拉，要打就打我吧！&rso;&rdo;朱允炆本以为云起要诉苦，忽然话风一转，冷不防听到这绘声绘色的描述，险些笑得抽过去。云起看着允炆破涕为笑，心里好受了些许，转身坐上椅子，也不管规矩，就拿着筷子一点一点，朝地上跪着的朱允炆道：&ldo;接着大哥二哥便一起揍姐夫……&rdo;正说话间，黄子澄来了。太傅本想关心关心皇孙吃了没，别太难过了。小身板儿饿着了可不好。见到允炆与云起，黄子澄险些气炸了肺。一国之君跪在地上，云起坐在高椅上，一手捧着皇上的食盒，一手拿着筷子，笑吟吟地说着什么。朱允炆则笑看着云起。&ldo;……&rdo;黄子澄的神经&ldo;啪&rdo;一声断了弦。&ldo;徐云起‐‐！&rdo;云起塞了满嘴巴饭登时喷了出来，忙不迭地要逃，奈何黄子澄一身正气凛然，怒发冲冠，硬是揪着云起衣领将他推下椅来。&ldo;你你你……你成何体统！你欺君犯上！皇上尸骨未寒……你便在灵堂中公然欺君！&rdo;黄子澄披头散发在风中咆哮，一把抢过云起手中食盒便摔在他脑袋上，又不顾朱允炆上前抱着腰，操起椅子满灵堂追着云起。云起终究理亏，不敢与太傅动手，只得灰溜溜逃了出去。&ldo;妖孽……祸害！&rdo;黄子澄气得浑身发抖，两眼翻白。当即跪在灵枢前，嚎啕大哭起来。云起惴惴蹲在殿外，竖起耳朵偷听。只听朱允炆不住认错，黄子澄过得半晌方气息稍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朱允炆，唉声叹气。云起拣了头上半只烤鹌鹑，悻悻丢回食盒里。最喜欢吃的烤鹌鹑，可惜了。&ldo;好吃不？&rdo;&ldo;嗯嗯……&rdo;十五岁的拓跋锋已是一副男人模样，喉结略动了动，看着小云起手里的半只烤鹌鹑。这时候，坐在一边吃烤鹌鹑的小云起还只有十二岁‐‐完全没长大的小孩。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蓝袍子，像只裹着麻布的小瓷人。拓跋锋长得比云起高了一个半头，一身笔挺修身的金色飞鱼服，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扁扁艰涩，仿佛与云起是两个世界的人。小云起吝啬地扯了点鹌鹑头鹌鹑屁股给拓跋锋，拓跋锋咔吧咔吧地嚼了，直着脖子咽了下去。&ldo;师哥当值去了。&rdo;小云起头也不抬道：&ldo;早点回来。&rdo;拓跋锋答道：&ldo;知道。&rdo;继而摸了摸云起的头，煞有介事地一手按着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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