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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枯沉默了一会,心里也颇为踟蹰,所以回答李安然便晚了一些,他斟词酌句,沉吟了半晌:“汉家寺庙多积蓄田产,僧众不足百人的寺庙,却有上万亩的良田,俗家的善信们没有良田,有时候甚至连薄田也没有,只好租寺庙的良田种,先不说收成好坏,交完寺庙的租,再去交朝廷的税,哪怕朝廷的税不重,他们也很难不饿肚子。”
荣枯在西凉的时候绝过食,他知道饿肚子是个什么感受。
那是心里火烧一样,猛兽的利爪死命抓挠一样,世间难受的“苦”有许多种,“饿”一定在其列,所以六道之中,才会有饿鬼道这样的存在吧。
天色已经渐渐有些转暗了,外头传来了暮鼓的声音,火烧云从西边烧过来,将李安然的脸照得一片绯红。
“法师知道寺庙这些良田,都是从哪里来的吗?”李安然煞有介事道。
荣枯喜欢阅读经典,对于史书也颇有涉猎,哪怕是外道也来者不拒,听到李安然这么问,便回答道:“应当是前魏的皇帝赐下来的。”
灭佛的魏武帝性格酷烈,笃信道教,所以听从道士的建议,大肆打压佛教展,逼迫僧人还俗,融毁佛像,拆除佛寺——虽然他的动机看上去稍微愚昧了一些,但是李安然认为他的行为是歪打正着。
而魏武帝暴毙之后,之后的魏成帝又是个笃信佛教的,似乎魏武帝的死印证了佛教之中提到过的“不敬僧侣”之罪,以至于魏成帝四次在佛寺出家,将大量的田产赐给了寺庙、僧众,又让群臣动用国库去赎回他。
这样一来二去,原本在武帝时代遭受打击的佛教又迅恢复了元气——而成帝这厮,偏偏在位足足三十一年。
李安然当年读史读到这,都恨不得跳进史书里去剁了成帝的头。
最终,在朝廷、世家和豪寺的盘剥之下,魏朝末年百姓起义不止,之后崛起的后梁,皇帝又信那套供养僧侣死后可入净土享极乐的说辞,将矛头对准了世家,忽略了更为隐蔽的豪寺,以至于部分世家为了保留田产而将良田、庄子暂时抵押给寺庙。
世家和后梁杀得两败俱伤,最后得到好处的,就是收了抵押田产,却因为世家子弟败亡而不用还回去的豪寺。
对于李安然来说,这棵菩提树已经长得太大了。
她用手指轻轻扣着廊子的木板,在一片寂静的霞光里问道:“法师是从西域来的,可曾见过刚刚生长起来的菩提树?”
菩提树多生长在南方,荣枯出生的丘檀、之后他修学佛法的高昌、西凉等地,南下的河西三镇、雍州都很难见到天然生长的菩提树。
永安报恩寺中到是有一颗,据传是前朝从南方移栽过来的,移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成树了。
荣枯也是实诚,如是回答道:“不曾见过刚刚生长起来的菩提幼苗。”
李安然道:“昔年,我曾经有幸见到过一株刚刚生出来的菩提。菩提这树,是沙门的圣物,传言佛主曾在此树下悟道,对于你们这些沙门来说,这东西意义非凡。”
“可法师知道吗?这种树,幼年的时候会寄生在已经长成的嘉木之上,伸出根蔓来,牢牢绞住被它寄宿的嘉木,一点点夺去嘉木的力量,直到将被它寄宿的嘉木活活绞死,取而代之。而后,它便能吃着嘉木腐烂的肥,长成一棵枝叶茂盛,亭亭净植的菩提。”
李安然语调淡然,像是在叙述什么天生天然的道理一般,荣枯听着心里却突突直跳,喉咙一阵干。
“殿下……”他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
却见李安然莞尔一笑,用轻快的语调扯开了话题:“法师,四月八就是浴佛节了,到时候永安的各大街坊会坊门大开,有花车,有舞乐,公然又是一个小年,好玩的紧。”
到时候为的花车上会放着纸扎的佛像,佛像后面跟着装在同样是纸扎的观音像,车队会一路行进到汜水,将如来像和观音像连着莲花座一起放到水里,让汜水带着远去,祈祷接下来诸事一帆风顺。
李安然并不排斥这样的节日,她也觉得浴佛节好玩。
荣枯见她扯开话题,他也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无人,便点头道:“小僧也有兴前往一观。”当初在西域的时候,虽然也有“浴佛节”但是因为西域干燥,缺乏水源,他们这些僧人浴佛的方式,也就是掬一捧水,浇在佛像上便完了。
哪里像是大周这般花样百出,热闹非凡?
李安然道:“法师不知道,浴佛节虽然是你们沙门的节日,我们这边却也是百姓同乐的日子。当日更有习俗,女子戴巾帼,穿白衣,画观音妆,到时候法师别一头栽进‘观音堆’里,被满街假观音迷了方向才是。”
荣枯笑笑:“供观音者,心皆有观音,故作观音妆,真假无妨。”
李安然看着他这幅模样温柔和善,又偏偏带着些志得意满的俏皮,只觉得手指痒痒,痒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往他脸颊上掐了一把:“法师这张嘴,半点不饶人,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荣枯原本在看晚霞,冷不丁被李安然掐了脸,刹时间一双眼睛瞪得溜溜圆,满眼震惊地盯着李安然。
一时间他舌头打颤,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人跟僵住了一般,只觉得血气往面上涌。
“殿、殿下——殿下何、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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