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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稷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走进门内,放下酒肉仔细打量,却犯了疑心。但见这小院甚是破落,家什物件丢了个乱七八糟,旧衣破裳挂在树杈上,也似好几日未收了。他虽然年纪尚小,却有些见识。若说是世外高人,再怎么不理俗务,不与人往来,住的屋子可以空旷积尘,却不能肮脏邋遢。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落叶不扫,青苔满阶,却不能是破凳烂桌、食物残渣堆积;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炉香袅袅,辨不出是哪几种香合制的,绝不能是无名恶臭不知从何处来。嬴稷见状,顿时顾不得许多,将酒肉一扔,就想离开。不料他方一起念,那段五早已经不知何时溜走,却听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一个大汉站在门边,闩上了门闩,朝着他狞笑着走来。夕阳斜照,拉得他的身影又长又恐怖,嬴稷认得出他的脸、他的狞笑,这曾经是他好些日子以来的噩梦,这人便是那日在西市上杀了女萝的冥恶。见此情形,嬴稷便知道自己上当了,只是身小力弱,被他引诱至此,关上门来,只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此时此景,却比当日西市之上,更险了三分!嬴稷一步步后退,只是他毕竟年纪小步子慢,只退了两步,便被冥恶一把揪了过来。冥恶用左手将嬴稷提到空中,狞笑道:“小兔崽子,想找人学功夫,不如某家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功夫吧!”说着狠狠地将他掷到地上,再踢上一脚。嬴稷被踢飞出去,撞在土墙上,跌落在地,土墙上的黄土瑟瑟抖落,嬴稷缩成一团,嘴角鲜血流了下来。冥恶瞧着嬴稷缩在墙角,整个人越缩越小,仿佛这样就可以躲过灾难似的。他心头大为快意,摸了摸空落落的右臂,心头仇恨涌上。他自没了右臂,养伤数月,日子越发艰难。再去寻那个当日支使他的人,却被逐出门外。他当日仗着蛮力,欺凌弱小,如今残疾了,当日的仇家也一并报复,被人毒打了数次,更是生不如死。不承想机会再度降临,如今自己既可以报仇,又可得到利益,岂不快意?想到这里,更露出残忍的笑容来,叫道:“大道三千,你偏寻进此死路来。小子,到了黄泉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说着,他又上前揪起嬴稷,待要慢慢折磨,不料手才触到嬴稷,却见嬴稷直接向着他扑上来,一把抱住他。他虽然身高力大,但吃亏在只剩一只手了,正想去揪嬴稷,忽然只觉得心头一凉,低头看去,却见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剑柄却正握在嬴稷的手中。他一只手已经揪住了嬴稷后心,却无力再将他掷出去,只痛得大吼一声,待要用力。嬴稷见他相貌狰狞,吼声恐怖,心头一慌,手中短剑却不拔出,而是更用力插入,双手握着短剑转了一圈,绞了一绞。冥恶心口插了一剑,本还残余一口气,被他这样一绞,顿时死得不能再死,庞大的身躯就此歪歪斜斜地倒下。嬴稷虽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却死死地握着短剑,连滚带爬地躲开冥恶倒下的身躯,只觉得阳光刺目,缩到阴影角落里,只顾瑟瑟发抖。虽然听得踹门声呼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但脑海里只余一片茫然,耳边嗡嗡作响,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直至芈月冲进门来,冲到他的面前,他听到母亲熟悉的叫声,虽然泪眼蒙眬,但母亲熟悉的气息和手臂还是让他终于恢复了神志,丢了短剑,扑到母亲的怀中,号啕大哭:“母亲,母亲……”芈月心疼地抚着嬴稷的头,安慰着:“子稷不哭,子稷不怕,有母亲在呢,子稷不怕……”嬴稷抱着芈月,纵声大哭。众人看着冥恶的尸体,亦猜想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着这少年中了陷阱,居然还能够杀了冥恶,不由得啧喷称奇。芈月扶起嬴稷,正欲离开,忽然间人群喧动,两个胥吏打扮的人从外面挤进来,手中还拎着枷具铁链。便有人惊呼道:“是廷尉府的人。”那两个胥吏走上前来,看到地上冥恶的尸体,惊呼道:“果然有血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杀人?”嬴稷惊魂甫定,听到此言,吓得惊叫一声:“母亲——”便缩进芈月的怀中发抖。那胥吏一眼看到嬴稷面前扔着的带血短剑,便走到他跟前,拾起短剑,喝问道:“这是谁的?”人群中便有一个叫道:“是那个小儿杀了人,匕首就是他的。”芈月循声看去,那人却是在人堆之中,只说了一声,便躲了个没影。芈月心一沉,知道这必是有人设套。果然,那胥吏拿着短剑对着冥恶胸口比了比,便对着嬴稷喝问道:“这短剑可是你的?”另一胥吏已经同时问出:“可是你杀了此人?”嬴稷已经吓得晕晕沉沉,听了这两声喝问,更是混乱,又点头,又摇头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杀我……”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便甩出铁链,叫道:“带走!”说着上前就要带走嬴稷。芈月听得这两人同时喝问,便知不妙。这般淆乱恐吓的问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况嬴稷这个已经被吓坏了的小儿?果然,那两人神情显示这不是普通公案,来得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紧紧抱着嬴稷,一边退后一边叫道:“慢着,我儿是被歹人骗到此处,差点被恶人打死,众人皆可作证,他乃是出于自卫。”那两个胥吏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神情凶恶者就要开口,却被另一个神情狡诈者阻止,后者上前嘿嘿冷笑一声:“其中情由经过,你自上公堂与廷尉讲去,我们只管捉凶。”芈月瞋目裂眦,厉声高叫:“我儿乃是秦国质子,要带走他,须得行文与秦国交涉!”那凶恶之胥吏不耐烦地将芈月一把拉开,芈月待要抗拒,竟发现此人孔武有力,远胜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艺,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动弹,那狡诈之胥吏趁机从她的怀中揪走嬴稷。那凶恶之胥吏将芈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说他是质子就是质子吗?谁人相信,堂堂一国质子会跑到这种贱者居住的西市来?杀人凶手还有何话可说?带走!”那狡诈胥吏扛起拼命挣扎的嬴稷,扬长而去。众人见状,刚想阻止,不料外头又冲进许多校尉,叫道:“廷尉府执法,谁敢阻挠!”顿时将众人都惊吓住了。芈月听得嬴稷被扛着一路大叫:“母亲,母亲——”只叫了几声,便似被捂住了嘴,再也不闻其声。饶是她再镇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妇人般疯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顾不得一切,踉跄追了上去。她追得披头散发,不慎踩着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追赶,甚至鞋子都掉了一只,赤着一足追了半日,脚下尽是鲜血,却终究不及对方早有准备,如何能够追得上?便纵追得上,她一个孤身女子,又能将这些训练有素的胥吏如何?芈月跌坐在地,泪眼已经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来,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跌坐下去。薜荔气喘吁吁,追了几条巷子,终于赶上芈月,一边喘着气要扶她起来,一边惊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芈月的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变得冷厉,她的话语像是从齿缝中一字字挤出:“我没事,我们去找子稷,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我儿子!”她扶着薜荔,慢慢地回了居处。贞嫂慌忙出来,见了芈月惨状,惊呼一声,忙去拿了伤药,将芈月的伤足清洗包扎。芈月一动不动,怔怔坐着,任由贞嫂与薜荔摆布,洗了脸,换了衣服,重绾头发。直到冷向等人闻讯回来,她才忽然惊起,指派了众人去各处打听嬴稷的下落。人一散去,她又变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薜荔自服侍她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贞嫂端了粟米糊进来,半日不见她动,只得劝道:“夫人,您吃一点吧。”芈月摇头:“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么罪,我根本没办法有一刻安宁。”薜荔哭道:“可您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们已经去打听了,您这般不顾自己,可怎么救公子呢?”芈月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黑,叹道:“已经宵禁了,他们也不能再走动了,否则必是要被拿住当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这一夜,他该怎么过啊?他会不会吓坏了?他们会不会打他、欺负他,会不会不给他吃东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这些,你教我怎么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么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说越是凄凉,薜荔和贞嫂两人听了,也不禁垂泪。芈月的声音在夜色中听来,寒浸浸的:“有时候觉得这世间的难关,一关又一关,你刚过了一关,转眼又有更坏的情况发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们活着从秦国到了燕国,我们从大火中活着出来,我们没有被杀死、被烧死,没有冻死,没有饿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抚养子稷长大,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了,为什么她们还不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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