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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敬原出神片刻,忽地伸出另一只手,把路拾萤的手拉到桌下。在桌下,无人可见的地方,他悄悄勾了勾路拾萤的小指。对方的小指顿了片刻,毫不犹豫地握紧他的。
宋敬原心里想,也许一天的混沌不安,都是在等这一瞬的清明。
期中考试前一天,宋敬原给他带了一份数学重难点放在桌上。都是筛选过的例题,仔细写了举一反三和易错处。路拾萤瞥了一眼,一时有些动容,心说果然,那些记他都收下了。他心里也并非没有我。他悄悄地准备了一份有来有往的回礼。
路拾萤就喊住他。
宋敬原回过头,见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枚石印。宋敬原说:“家里的印还不够多?不要再送我——”话音没落,路拾萤又变出印泥,“啪”地在宋敬原手腕上盖了个章。
“知道这叫什么吗?”路拾萤声音很轻,指着那枚红泥印说:“这是鉴藏印。古往今来,得到了极佳的墨宝,大家都会在卷中找到空处,盖上自己的鉴藏印,说明曾经得到、收藏过这副大作,从此以后,只要这副作品流芳千古,他也将形影不离地留名于世。”
“我在你这儿盖了印,就是我收藏过你了,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阴魂不散地跟在你身边。”
那是一枚仿乾隆圆形印,印面四个字:“路氏秘藏”。
期中考试结束那天,空军招飞工作组正好在江都,路拾萤有意一年后报考,所以在母亲的嘱托下提前去了解情况。便没同宋敬原一起回蓬山路。
宋敬原独自回家,喂了鸽子王八,给虎皮兰浇了水,又看了半天错题,才和宋山一起吃饭。一开始气氛还和睦,等聊到学校考试的事情,宋山忽然问:“你想念大学吗?”
宋敬原当时很警惕地放下筷子,说干嘛突然问这个。宋山神色如常,只说苏柏延或许是对的,从前是他有偏见……总之时代变了。总有一天师父不能陪着你,你有学历,有社会角色,师父不在的时候也好自己生活。
宋山说这话真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感慨一句,毕竟生老病死是人之自然。可是宋敬原心里装着事,一下就炸了。两句话说不对,他把筷子重重一摔:“师父,我就这么叫您信不过吗?您现在就急着打我走?”把宋山说得一头雾水也不管,夺门而出。
便没有注意到路口那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那天江都秋高气爽,是个格外干燥的日子。宋敬原在街上游荡,心里委屈,想给路拾萤打电话,可到底没有打扰他。他边走边想:家有什么好回的?哼,蓬山路,我都待腻了!我才不要像师兄说的那样,一直陪在宋山身边,反正他也不稀罕我!
于是他沿着庙儿街走到尽头,没有回一次头。
后来他时常想,哪怕他心软一瞬,哪怕他那时朝身后看了一眼呢?
他一定能看到黑夜之下,火舌卷云的恐怖场景。
那会是他见到蓬山路的最后一眼。
32大火
◎北京城的一段往事。◎
大火猎猎。
江都城许多年没有这么大的闻了:庙儿街上一间小屋子着了大火,火烧了少说也有两三个小时。好巧不巧,那房子还一大半是木头的,于是黑灰漫天如飞雪洒落,炭色的木皮噼啪作响。断壁残垣中,一只小王八以平生最快的度逃向后门,三只鸽子“咕咕”蹦上枝头,回头舔舐焦了的羽毛。
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这是一场人为纵火。警方介入后,很快抓住了犯罪嫌疑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混混。此人和蓬山路无冤无仇,自称只是仇富,所以往小院子里泼了汽油,又点着了打火机。等后来白野川请人调查后,宋敬原才知道,此人原来受雇于吴孟繁的父亲。真如宋山所说,“若真招惹心胸狭隘的,日后他要报复,惹来一屁股麻烦”,宋山没来得及收拾,蓬山路替他收拾了。
这桩闻之所以能够传遍江都城每个角落、家喻户晓,正是因为闻中还带有一些传奇性。不知这间名叫“蓬山路”的小文玩店是家里做贼还是脚底下有墓,竟烧出许多名玩宝物。玉雕也好、石刻也好,书卷画轴也好,再名贵的宝贝,都朽在泥土之上。
三个消防员合力也没能抓住老板,直到大火熄灭,他还在废墟间来回穿梭,抱出一沓又一沓漆黑成糊、分辨不清的书纸。
宋敬原赶到时,风中尽是焦糊的气息。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狠地掐大腿根,希望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宋山手臂上被烧掉了一小块皮,救护车停在一旁,两个护士苦口婆心劝他上车。宋山根本不理,沉默无言地低头整理那些一片狼藉的私藏。一场火把宋山的半生烧没了。
苏柏延闻讯赶来,先把宋山恶狠狠地往车上一塞,让医生带走,然后如家长一般担起责任,和记者、警方、消防以及围观的庙儿街街坊沟通。
他站在碎石砖瓦上,找到一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木板上有刻痕,苏柏延看了许久,才辨认出这是宋山最喜欢的那尾琴。琴再也见不到了,两根卷曲的弦还如弹簧一般断在钢筋之下。
他记得蓬山路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颗洒在路中的白色碎石,但此时都已惶惶无处寻。
宋敬原不顾阻拦,钻过隔离带,从地上随手捡了一块碎玻璃。路拾萤眼疾手快地搂住他:“你给我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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