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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不遠處傳來的絲竹聲,沈忘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看向桌對面自飲自酌的少女。這可說是他這輩子參加過的,最安靜,最寒酸的餞行宴了。
他特意選了得月樓最好的廂房,窗外可見萬家燈火,煙柳畫樹。憑欄遠眺,便是萬里平湖,水波不興。他點了最貴的菜品,最醇的佳釀,請了全嘉興最有才情的清倌人彈琴獻藝,可這一切精心的準備,在冷麵冷心的柳仵作這兒化為烏有。
「我喜靜,不尚奢華。」
就為了柳七這一句話,好菜品撤了,換成粗茶淡飯;四十年的女兒紅撤了,換上薄酒一壺。那清倌人更慘,連廂房的門檻都沒跨過去,就被小廝請回了小轎原路送返。
看著一桌子清淡至極的八個小碟,四個小碗,沈忘覺得嘴裡有些發苦。柳七是自在了,他的銀子卻是百川東到海,無法復西歸了。他一邊想著,一邊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沈推官。」對面的少女突然開口了。
「還哪有什麼沈推官啊,此案已了,我還是無官一身輕」,沈忘自嘲道,「柳仵作可以喊我……」
「沈兄。」柳七聞言,恭謹地拱手行禮。
沈忘只得默默地把「無憂」二字咽回了肚子裡。
「沈兄,自昨晚起我便有一問,你到底是如何得知那歹人的真實身份的?」
沈忘一邊給柳七斟滿酒杯,一邊笑道:「說來也是湊巧,那日我在山上聽到廖舉人與一幫獵戶閒談,其中一人譏笑王老三曾去亂葬崗埋了自己的姘頭。我心下起疑,暗中調查,你猜怎地,那名女子並非是土生土長的嘉興人,而是來自遼東苦寒之地。」
「遼東!?」柳七不由地睜大了眼睛。
「沒錯,長途跋涉,離鄉背井,何苦來哉?循此線索,深入查證,我才發現這遼東女子與王老三本是戍邊的軍戶,是一對兒夫妻,王老三是負責哨探之職的夜不收。兵役繁重,苛政如虎,二人難以支撐,是以南逃,一路遷徙,最終躲到了嘉興。」
寥寥數語,那兇犯的形象勾勒得愈發清晰豐滿起來,柳七長嘆一聲:「原來如此。沈兄真可謂心細如髮,日後自當前途無量。」
聞言,沈忘笑著搖了搖頭:「何來什麼前途?我自是追風逐月,寄情山水,瀟瀟灑灑了此餘生便可,還妄談什麼前途?」
沈忘輕晃著酒盞,垂頭看著杯中倒映出的那張和兄長沈念極為相似的臉,胸中自有千言萬語,可又向何人傾訴呢?
自己的兄長沈念,自小便有才名,龍章鳳姿,楚楚謖謖,更兼雙手畫梅的絕技,眾人盡皆嘆服。沈念愛畫梅,人也如雪中白梅,族中之人都對他寄予厚望,而沈念也頗為爭氣,鄉試、會試、殿試皆榜上有名,平步青雲。
沈忘年幼時,何曾不想同兄長一樣,為聖人效死,為百姓立心,做個如海瑞海青天一般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好官。是以盡心竭力,循著兄長沈念的步伐,在鄉試中一舉奪魁。
然而,當沈忘和父親滿心歡喜地進京,準備當面告知沈念這一天大喜事時,卻親眼目睹了沈念奴顏婢膝,媚上欺下的一面。雪中白梅終究零落成泥,也徹底斷了沈忘入仕的念想。他厭惡那片令兄長變得面目全非的天地,寧可偏居一隅做一隻孤獨吟謳的鳴蟲。
這般想著,沈忘又覺得兩脅隱隱作痛,不由得蹙起了眉。他隱約覺得對面少女投射過來的目光,坦坦蕩蕩,宛若明月照大江。
「沈兄,你才高如此,豈能妄自菲薄,你何不進京赴試,博取一個好功名?」
沈忘頭有些暈,已然是起了幾分醉意,他雙眉一揚,嗤笑道:「好功名?要它作甚?它是能吃能用,還是能坐能立?世情污濁已極,斷無轉圜,滾滾車輪之下,還差我這一副枯朽白骨嗎?」
沈忘用手撐起自己搖搖晃晃的身體,俯身看向對面的少女:「停雲,你身在宮門,何以還不悟?」
柳七微微揚起臉,看著頭頂上方那如玉山傾頹的青年,因為情緒激動,他的臉上浮起兩抹緋紅,眸子躑躅卻瑩亮,像一隻被困住的獸。
與沈忘的激憤相比,柳七卻平靜無波:「沈兄,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沈忘聞言頹然坐下,聽著柳七娓娓道來:「洪武年間,濟寧府出了一位青天,他愛民如子,斷案如神,兩袖清風,被當地百姓口口相傳。然而,因為一個荒謬而可笑的理由,這位青天被牽涉進一場大案,死在了詔獄之中。」
「後來,他的幼子長成了,也做了官,追隨建文皇帝。他為國為民,殫精竭慮,頗有其父之風。靖難之時,他慨然赴死,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他的家人、族人,甚至朋友、學生都被相繼連坐,血流成河。」
自湖上而來的清風推窗而入,拂亂了少女鬢邊的碎發,也點亮了她眸中從未熄滅的焰火。那一瞬,她似乎不再是那賤籍在身的小小仵作,而是易水邊慷慨悲歌的白衣荊軻,那燃燒在骨子裡的忠勇孤直灼痛了沈忘的眼睛。
「沈兄可知,此人是誰嗎?」
沈忘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沉聲應道:「天下讀書人又有誰人不知,此人正是正學先生方孝孺與其父濟寧知府方克勤!」
洪武十五年,空印案發,太祖大怒,下令地方各衙門的長官主印者一律處死,佐貳官仗一百充軍邊地。只是一件地方官吏為防止來回奔走而默契施行的小事,卻被太祖皇帝上升到利用空白文書作弊的高度,牽連人數甚重,方克勤便因此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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