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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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棘窝的人都知道方家老二回来了,而且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儿。这男儿英俊无比,连当地那些对富贵人家不屑一顾的所谓“人穷志不短”的女娃,都幻想能见他一面。最初的一两年里,方家老二忙得很,整天在铁路线上来来往往,很少待在家里。后来他一直住在离老棘窝一百多公里的那个海滨小城。他来往无踪,行动诡秘。老棘窝的人终于传出消息,说方家老二大概脑子有了『毛』病,在了“教门”;接着又传出许多关于他的美谈,说人一旦“在了教门”就两袖清风,不贪钱财不近女『色』。传说一个如花似玉的黄县城少女追逐了他一年多,多次要以身相许,都被方家老二拒绝了。到后来那个女子提出要做方家老二的奴婢,方家老二就让她做了“教门”里的“秘书”。谁也不知道“秘书”是什么东西,老棘窝的人只说还不是搂上睡觉那事儿。他们对方家老二的慷慨无私感到既敬佩又『迷』茫。
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这娃儿?老棘窝的婶婶婆婆都不停地咕哝,擦着一见风就流泪的眼睛。
老棘窝风沙大。到了开春和寒冬,这些风直往脸上吹,一个个的眼睛都给吹坏了,吹得浑浊流泪。老棘窝里的鸟、兔子、狼、狗和猪,没有一种生物能长出一副好眼睛,它们都被风沙吹坏了。方家的人出门都戴一副眼镜,大约就为了提防恶风。他们琢磨方家老二一定也是戴一副眼镜,衣服上缀满金丝银线。他们把他想象得神奇无比。所以,当有一天他真的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不停地吸吮凉气。
原来这个方家老二竟然穿了粗布衣服,甚至裤子上还打了一个补丁;没有戴眼镜,脸被风吹得黑黢黢的;为人和善,语气坚定,一双手上不多不少也有十个手指,指根上也有茧块。
到了晚上,方家老二就在这些贫穷的老棘窝山民的小屋里进进出出。一盏小油灯、一张柏木桌、一小盘酱油豆,伴他们过夜。“这都是‘教门’里的事情啊!”老人们叹息说。见过方家老二的人,一个个都守口如瓶。他们约定了一个事情,在来年春草芽时起事——举行暴动。
“天哪,起事哩,反了朝廷!”老棘窝的人暗里喊。方家老二鼓动人的本事很大,老棘窝的人偷偷『摸』『摸』准备手里的器具。只要是铁做的东西一律成了宝贝,实在没有铁器,就准备起一根结结实实的木棍,或者是一根绳子。这绳子就准备捆绑土豪劣绅。
按原计划暴动队伍先攻打县城,扫『荡』老财,接着一直向东开到根据地。那里遍『插』红旗,开满了鲜花;那里的姑娘们都穿着红白相间的衣服,用羊『毛』捻成的红『色』线绳扎起乌油油的辫子,蓝裤子,天热起来再穿草鞋,一个个别提有多么可爱。革命者先解放全人类,再解放自己;先解放『妇』女,再解放男人;苦命人要将屈辱和贫穷一块儿埋葬……老人们擦着泪花“这娃儿在说他们‘教门’里的话,不过这娃儿兴许是个神人。”
春天终于到了,春草终于芽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暴动生了。可是有的人事到临头藏了个心眼,谁知这么一耽搁,队伍就拉走了。
队伍真的打下了县城,三天之后又将重兵把守的方家大宅围起。指挥攻宅的人就是方家老二,这时候他已经扎起了皮带,戴上了军帽,很久没戴的眼镜也戴上了。他的上衣兜里还有一个怀表,不时地甩出来看一看。长矛和钢叉在阳光下闪闪亮。围困大宅只用了两天时间,守宅的士兵就降了。剩下的事儿就是一个一个收拾那些油头粉面的男女。老掌柜早死了,把持大宅的是方家老大。老大后来登在高处遥望,终于看清了队伍前头是方家老二的模样,哈哈大笑,喊“还我兄弟!”
方家老大原以为队伍里有多少蹊跷呢,这会儿见方家老二用一个洋铁皮焊成的话筒向这边喊话,就笑了。他喊的是希望老大弃暗投明,领家丁出来,好好归顺,一同上路等等。
老大充耳不闻。
大宅里还有兵丁把守的二道围子,拐角处修起了高高的炮楼。老二继续喊,老大就做了回答通通两炮。
老二绝望了,挥动手里的盒子炮。这些被风沙吹浊了双眼、满手都是老茧的老棘窝山民“啊啊”往前冲。有人倒在血泊里,后面的人就绕过他往前……不过一个时辰,大宅就拿下来了。
方家老大被捆了,那些丫环使女,还有那些再顾不得撒娇的姨太太,被如数清点完毕,接着就锁起来。分粮分仓、分布匹、分农用器具。最后只剩下了一件事怎样落老大。
有人向方家老二历数了老大的恶行吊打了多少山民,劫走了多少良家『妇』女。怎么收拾这个富得流油的魔头呢?方家老二皱了皱眉头。当时是一个早晨,他看了看东方的朝霞,又看了看远处一道道山影,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方家老大犯了死罪!”山民们呼叫着,一齐往一个沙河套子里跑。
那里宣判方家老大。老大留了分头,穿着长衫,面皮青黄,嘴唇哆嗦,两眼放着阴光。方家老二刚刚讲完了话,老大就骂起来。老二理也不理。
太阳升到了树梢,老大的头被割下来了。
这支队伍做完了老棘窝的事,然后一齐向东走去。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他们已经翻过了老棘窝最后的一座大山。仍然向东。
那一天吹的是东风。
三
队伍跟着方家老二离开了老棘窝。他们不知道这支穷人的队伍一路上要遭多少磨难。出了山不久就遭到了官军的袭击。结果方家老二受了重伤,被身边的几个壮汉救起。打散的队伍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重新集结,到达目的地时只剩下百八十人。
参加这次暴动的也有女人,她们给敌军捉起,一顿凌辱,绑在了满是尖刺的枣树上。她们的躯体被划烂了,来来往往的人只准看,不许靠前。有人指着枣树上的女人说“看!这就是跟了方家老二的下场……”
这些消息零零散散传回老棘窝,吓得鸡狗不语。也有胆气特别大的人,他们都是上次遗下的青壮汉子,夜里心一横,就带上绳索器具走了。他们要去追方家老二,因为这会儿才弄明白那个人说话算数——亲手端了自家老窝。“多好的一个娃啊!”老棘窝人喊着,双泪长流。他们一辈辈受了多少苦楚,做梦都梦见方家老宅倒塌。方家和其他大户不同,他们有兵丁,通官府,有了事写个二指宽的纸条,官家就会派兵来。老棘窝的其他富户见了方家的人都要点头哈腰。一般的富户不但怕方家,也怕那些贫穷山民。所以大户中最招人恨的就是方家。方家老二宰了自家兄长,威名大震,老棘窝的人都为他烧香祷告“老天爷啊,保佑方家老二起事成功吧!俺生下娃儿,都让他领走……”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在炎热的夏天到来之前,老棘窝有骨气的青壮年跑了不少。他们高举抓钩、木棍、扁担,腰里别把剪刀,去找方家老二。这些人有的一条路走到底,有的半路又返回;还有的被官军『逼』得跳了山涧。
那是一次有名的暴动,已经永远记在了史册上。
秋天来到了,满山里的野花败了,结出了果实。老棘窝的人吃着草籽、野果和仅有的一点红薯,遥望远山。他们盼望那支队伍打回来,因为当年没有杀尽的方家后人又住进了老宅,拆塌的碉堡已经修好,新招来的兵丁还是歪戴帽子,不做人事。
有一帮年轻人在偷偷谋划一件事情。说起方家老二和那个春天,个个泪眼汪汪。他们准备器具,搜集了刨地瓜的抓钩,还拔下铁门闩,抄起了镰刀、剪子、拴狗用的铁链子。有一个人实在找不着铁器,就把施肥用的铁舀子提在手里。这都是武器。他们想找一个好日子往大山上跑。
这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是秋子。她的男人死了,跟着公爹和婆婆过活,有一个不到一岁的男娃。她要把男娃留给公婆,跟上这几个人一块儿走。
秋天,最后一棵枣子摇光了。他们把衣兜装满了枣子,然后趁着天黑上路了。秋子最后一刻才决定带上孩子。姑娘小双,还有黑皮小伙子二憨、铁来,一共四个。本来人数还要多,可惜最后有的说要留下来给爹娘养老,有的说媳『妇』肚子里有了。他们四个却是铁定的心,最后悔的就是没在那个春天跟上走。铁来还能记得那支队伍唱的歌,不过只能哼上一两句。他们转出第一道山崖,铁来就高高地吼唱起来。小双嗓子好,她唱得最好;秋子抱着自己的孩子,也唱了。
他们站在崖顶,最后望一眼自己的村子。
二憨大叫“起事啦!起事啦!”
铁来在一边喊“我们去找方家老二!”
小双和秋子看着他俩,握紧了拳头。小双刚刚十八岁,育得不太好,有点瘦,一对『乳』房像两只小苹果一样,灰布衣服被它顶起了两个“凸起”。二憨对那两个“凸起”视而不见,他只是看着小双的脸,叫她“大姐”。他只有十七。铁来比二憨大两岁,在这四个人的队伍中成了无形的领。不过他有什么事情总要和抱孩子的秋子商量。秋子头上有了几根白,实际上也不过二十多岁。大家在路上找了好吃的野果,总要先给秋子。秋子给孩子喂『奶』,他们就围上看,看她那饱胀的『乳』房以及神秘的『乳』晕。他们没有一个反对秋子抱着孩子出来,尽管这样给大家带来很多麻烦。秋子说“下一代人,可不能让他落在老棘窝!”
他们向往着那个地方,想象中那里遍地的禾稼和歌声,人人仰着一张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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