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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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钟意刚刚走远,不过须臾,裴度便又听到人声走动,停下笔抬眸望去,燕平王世子裴泺正正走了进来,对着裴度躬身一行礼,然后四下张望了一番,微微笑道:“母妃方才还在外面说着让人去寻陛下呢,陛下倒是好,独独来了这僻静处躲清闲。”
“你也说了地方僻静,”裴度见来人是他,倒也不多客套,径直回过头继续写写画画,嘴上只淡淡回道,“朕既是寻清净,自然到这里来了……反倒是你,来这里寻朕是有什么事儿么?”
“不敢欺瞒陛下,微臣过来倒也真不是为了寻您,”燕平王世子裴泺低头摸了摸鼻尖,俊俏的脸上闪过一抹赧然,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微臣听人说,钟氏方才在添音台这里?”
裴度顿了顿,缓缓地把最后一行字写完,收了笔,悠悠转回身来,淡淡道:“不错,你来寻她?……不过她已经走了。”
“这个时辰,应该是回母妃那里去了吧,”裴泺倒也不急着走,顺势在亭正中的箜篌边坐下,好奇道,“方才是钟氏在这里弹箜篌么?远远过来时,似乎隐隐约约有听到声音。”
“嗯,”裴度微微颔首,犹豫了下,又略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朕晌午时翻着江南那边的折子看得心里烦闷,正好钟姑娘路过,便请她进来弹奏了几曲,静心凝神。”
“哦?”裴泺顺手拨了拨箜篌,听罢忍不住笑道,“论起箜篌,二哥可是行家里手,她竟然能被二哥你叫进来弹,想必是弹得相当不错吧?”
裴度抿了抿唇,搜刮搜刮底自己身上那为数不多的包涵修养,用最委婉的说法评价道:“尚可能入耳吧。”
“能得二哥一句‘尚可’,那已然是相当不错了,”裴泺却想岔了,下意识接了句,“那日后等到了津都,可得让她好好地给我弹上几段。”
“你要带她去津都?”裴度皱了皱眉,不解地反问道,“你们不是计划回燕平么?”
“是啊,年后母妃带着佳蕙她们回燕平,我却要去津都大营,”裴泺眼里藏着的是掩不住的笑,激动而又自得道,“母妃应允我,到时候可以带上钟氏一起过去!”
裴度愣了愣,神色复杂地望着正垂头拨弄着箜篌,浑身上下高兴之意满得要溢出来的裴泺,沉默半晌,低低地问对方道:“能带钟氏一起过去,你就这么高兴?……你有这么喜欢她么?”
“喜欢啊,当然喜欢,”裴泺像是很奇怪裴度怎么会问这等问题般,理所当然地笑着道,“若是不喜欢,我为何要把自己的同心佩与了她?又何必千磨万求,辛苦弄得母妃松了口?……二哥总不会以为我有那么闲吧。”
“不过也是,”裴泺言罢便站了起来,准备要告辞了,最后与裴度打趣道,“钟氏这样的性子,必然不合二哥的眼光……不过二哥你不喜欢归不喜欢,可别一直冷着脸吓人了。”
“弟弟我好不容易求过来的姻缘,到时候你把我的人吓跑了,我可与你没完。”
裴度脸上的肌肉微妙地抽动了一下,不是很明显,于是裴泺也并没有多注意,他不过随口与宣宗皇帝开句玩笑,想到了便说了,自己都没怎么往心里走,更不会去多心关注边上宣宗皇帝的具体反应。
——在裴泺的概念里,宣宗皇帝这样不苟言笑的人,自己与他说这般的俏皮话,对方估计本来就是理都懒得理的。
但是等裴泺走远后,裴度站在原处,却是神色凝重地沉默了许久许久。
裴度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悔意,这悔意甚至比之刚刚裴度接到钟意与定西侯世子之间事由始末的密报时,更为泛滥,更是令他深感压抑。
——因为裴度适才在接到那份密报,得知钟意竟早先竟被长辈订与定西侯世子为妾时,还仅仅只是后悔自己。
后悔自己没有在当初见到钟意的第一回后便立即派人去将她的身份背景打听得一清二楚,而是先妄自踌躇怀疑了许久,才仅仅是决定先让钟氏入宫,后又因江南事起,政务一繁杂,裴度又因选秀的日子还远、潜意识里认为时间还长,便下意识地把钟意的事情先暂且搁置了。
这一搁置,便一直搁置到了三月三小北山后,搁置到了燕平王妃在静淑皇后的忌辰里找到他面前来,言及“前阵子泺儿竟然跑来与臣妇说,他遇着了一个小姑娘,才见了人家一面就惦记上了。”然后再让查了查这位“小姑娘”,却是没成想,恰恰查到了自己早暗暗点中、却搁置许久的钟意身上。
如此便又“恼羞成怒”,彻底不想再看到关于这个“小姑娘”的任何消息了。
就是这种种耽搁拼凑在一起,让裴度本来可以拥有的机会,就这么顺着指尖溜走了。
裴度起初的后悔,是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查到钟意面临的艰难处境,没有早一些向她伸出援手,而还因这样那样的误会,对她几次三番,刻薄以对。
裴度心里隐隐勾画过一个再也不可能实现的梦图,在那个一切都令他心满意足的想象里,他在见到钟意的第一面就派人清查了对方,然后在小北山时,面对困境求生的“小姑娘”,他可以微微俯下身来,遥遥地伸出一只手,把对方拉起来。
那里面,会对“小姑娘”恶语相向、刻薄挑剔的人也不是裴度,而是旁的其他什么任何人,而裴度呢,就会在“小姑娘”含羞带泪,被人责难的委屈巴巴时,站出来向她伸出援手,站到她身边替她出面回怼。
在那个想象里,裴度从没有对钟意说过“牙尖嘴利”,更不会取笑她“骨头发软”,旁人这般说时,裴度会在边上皱着眉头反驳,钟意冲动涉险时,裴度也绝不会在救了人之后再刻薄一句“脑子犯蠢”。
裴度不会评价钟意是“撒谎成性,没有半句真言”,因为他知道,小姑娘亦有小姑娘的苦衷所在,他只会微微笑着,温柔地鼓励对方,要尽量行得正、坐得直,事无不可对人言。
裴度也不会每每皱着眉头刻薄地说“朕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不许哭”,而是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与钟意道:“别哭了……看你哭成这样,朕心里也不好受,你且饶了朕吧。”
裴度有很多很多的后悔,而这后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早先一步察觉钟意所面临的困境那么简单,而是他恍然发现,自己在无形之中,已经做过了这么多伤人而不自知的事儿。
他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能以一种更温柔耐心的态度待那个在假山中哭得令他心碎的“小姑娘”。
而裴泺的出现,则是让裴度的这种后悔彻底地具象化了。
因为裴度这时候才陡然发觉,在那个一切都令他心满意足的想象里的“他自己”,于实际而言,也并非是全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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