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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有薇说回不了,郑好以为她还在跟紫檀八仙桌较劲,急了:“我们不钻牛角尖了,找别的拍品吧。”
从业以来,乐有薇的时间大量花在跟人打交道上,但真正能建立往来的,比例不大,所向披靡,不存在。她对郑好说:“别的也一样麻烦,再说也没有目标。”
挂掉电话后,乐有薇假装一无所知,有点惊讶地看看秦杉:“你还在呀?”
乐有薇很喜欢木雕花板,蹲在善思堂拍了大量照片,秦杉说:“宗祠雕图很有风格,走吧。”
江氏宗祠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修得宏伟壮观,乐有薇说:“听说在以前,女人在成亲那天才能踏入祠堂。”
秦杉带她往里走:“对,里面还保存了花轿。”
花轿停放在中门的上庭,比影视剧里的道具豪华得多,它是八抬大花轿,全身描金雕花,轿帘是软缎子,绣着并蒂莲花和鸳鸯戏水图案,帘边安有凤铃。乐有薇拨弄几下,铃声动听,她问:“这是谁的轿子?”
据村里老人讲,花轿是从轿行租的,出嫁的女孩子另有心上人,却不被成全,在轿中吞金自尽。
轿行嫌晦气,家人只得把花轿买下来,但村人都不愿租它,便被扔在角落里。那户宅院久无人住,秦杉前年来了,才找人把它搬到祠堂里。
乐有薇叹息着朝前走,后堂正厅是祖先享堂,供奉着江氏宗族先祖的牌位和画像。她想起太老爷给严老太取名时,那句“碧玉妆成一树高”的玩笑话,问:“江爷爷的父亲是哪位?”
秦杉指给她看,画中人是一副古板严肃的面容,旁边还挂了三幅女人画像,乐有薇问:“谁是太夫人?”
秦杉指了指,是一张画得粗糙模糊的妇人脸,乐有薇又问:“她在正中,两边是偏房?”
秦杉点头,乐有薇指着右边女人的画像说:“把她画得最精细最漂亮,可能这几幅都是她儿子请人画的,后来是不是他当了家?”
秦杉说:“对,是三房。”
乐有薇细细看太夫人的画像:“画她就粗枝大叶多了,但是画出了一双很哀伤的眼睛,一定是让人印象很深刻。”
江爷爷对秦杉讲过母亲生平,她本姓韩,浙江宁波人氏,因父母之命,背井离乡迁居安徽。婚后第三年,丈夫纳了妾,接着是另一个。
此后,太夫人寄情于顾绣,先后完成数件作品。她去世的时候,不到35岁,手上那件《瑞鹤图》只绣了一小半。
难怪严老太说起太夫人,是很感伤的语气,乐有薇唏嘘:“她的作品呢?”
秦杉叹气:“江爷爷说,成品都被他父亲送给生意上的朋友了。”
知道她作品的好,却不珍惜,也不珍惜她这个人,乐有薇又去看那双哀伤的眼睛,忽而想起那位死于花轿中的女孩子,愤愤道:“她们要是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好了。”
秦杉凝望着她:“嗯?”
乱世中,深山里,无处可去,无人可说,多少人就这样过了一生,时代和世俗扼杀了她们挣破牢笼的可能。以太夫人的技艺,若生逢斯世,她就可以走出崇山峻岭,不用困守在深宅大院郁郁而终。
严老太说过,她早些年经常出远门找顾绣传人探讨,乐有薇抬眸看秦杉,声音清和:“这个时代有再多的问题,至少能让一些女人有机会逃离困境,依靠才华和胆识,自由地活着。”
享堂光线暗,打在乐有薇脸上,如月色般柔白,她眼底闪过刺痛,为那些故去的生命,秦杉的心陡然一滞,神思混沌起来。
那年那月,父亲有了外遇,母亲失魂落魄。秦杉夜里醒来,听到父母在争执,他跑出卧室,看到父亲双手力,把母亲钳制在沙上,逼迫她不准走。母亲动弹不得,难过地看着儿子。
秦杉冲过去救母亲,被父亲反手推开,跌倒在地上。父亲弯腰抱他,他推开父亲,护在母亲胸前。母亲搂住儿子,怒视丈夫,丈夫看着妻儿,红着眼圈离开。
母亲说:“妈妈再这样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妈妈想离开你爸爸了。”
秦杉为母亲擦眼泪:“爸爸凶妈妈,我不喜欢他了。”
后来有天,母亲加完班,赶到幼儿园陪儿子做游戏。很多同学的父母都来了,秦杉却只有母亲到场,从来都是。母亲蹲下来问他:“小杉,你是想留在爸爸身边,还是跟妈妈走?”
父亲生意忙,早出晚归,还经常出差,秦杉总见不到他,他说:“我跟爸爸不熟,我跟妈妈走。”
母亲笑得伤感,自语道:“你能让儿子说出跟你不熟,我要带他走。”
秦杉问:“我们去哪儿?”
母亲满不在乎的口吻:“这年头,哪里都能去。”
秦杉迷茫,母亲摸他的头:“别担心,你妈还是有点本事的。”
母亲很自信,秦杉不怕了,抱着母亲说:“我们走了,以后就轮到爸爸哭了。”
离开却已是大半年后。一架飞机带着母子远走,就此一去不回。多年后,有人站在面前,说出母亲那时的想法:要离开,让身心自由。母亲若还活着,也会很喜欢听小薇说话吧。
祠堂幽静,秦杉的眼睛也很幽静。乐有薇刚想开口,秦杉回转神,她轻声问:“在想什么?”
秦杉缓慢地说:“想小时候的事。想母亲说过,这年头,哪里都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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