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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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回到营房收拾衣物,张琼走了过来,问道:“指挥使,听说你要随使相回京了?”赵匡胤笑道:“是啊,我走了,别人来做指挥使,说不定没有我这么严厉了。”张琼道:“其实我知道,你令行禁止是为了咱们好,可是有的人却误会你是存心折磨人。”赵匡胤道:“为了这件事,你没有少与人争的脸红脖子粗。你性情耿直,原是性情中人,可是脾气暴躁,以后要改改。”张琼不以为然,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是这个样子,改不了的。”赵匡胤微微一笑,语重心长道:“刚则易折,这样会吃亏的。”张琼道:“你忽然要走,我这心里忽然空空荡荡的,要不跟你一起走。豪言壮语我不会说,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一句话,我绝不皱一下眉头。”虽然不是豪言壮语,但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足见心迹真诚。赵匡胤见他剖明心迹,不禁耸然动容,沉吟片刻,道:“这次回京,不知道会调往何处,待我安顿下来,再写信给你。”张琼喜道:“一言为定。”赵匡胤笑道:“一言为定。”
过了两天,众人收拾妥当,启程离开澶州。曹彬、王著和曹翰等人一直送出十里,方才折返回城。
这天走到开封城下,柴荣昂望城楼,心想:“开封,我回来了。”来到皇宫的西门,柴荣亲自扶了符氏下车。孙延希领了他们来到福宁宫外,道:“使相稍等,我先进去禀告一声。”言罢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孙延希回到宫门口,笑道:“陛下传使相进去。”柴荣扶着符氏迈过门槛,走到宫中。眼见郭威和德妃坐在椅上,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跪下,道:“父亲、德妃娘娘,儿回来了。”郭威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符氏也跟着盈盈拜倒,董氏见她挺着肚子,伸手扶起,问道:“有几个月的身孕了?”符氏道:“回德妃娘娘,已经五个月了。”董氏自从嫁给郭威,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吃的药不下几箩筐,用尽一切办法,还是无济于事。眼见符氏怀有身孕,犹是羡慕,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董氏和符氏在这边拉家长,郭威则和柴荣在另一边说话。郭威道:“你把澶州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做的很好。比起张永德和李重进,能干多了。”柴荣不屑贬低李重进和张永德,正色道:“只要心中有父亲有国家有百姓,就没有做不好的事。孩儿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不见得比他们能干。”郭威见他不居功自傲,心中十分欣慰,叹息一声,道:“他们二人可不似你这般想法,表面上虽然客客气气,但是私底下互相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以为我听不出来。”柴荣皱了皱眉头,道:“他们是面和心不和,归根结底还是一山不容二虎。”郭威点了点头,道:“我本想一家人,能够齐心协力,殊不知竟然互相拆台,看来当初我想错了。他们不但心胸狭隘,格局也小,我真是没有办法。”失望之情,形于辞色。柴荣道:“父亲不要失望,改天孩儿再和他们好好谈谈。儿觉得既然他们不和,不如调一个人去别处,免得日后生出事端。与其两个人都挤在殿前司,不如调一个人去侍卫亲军司。”
郭威见他所想与自己不谋而合,颔道:“我也想过此节,侍卫亲军司的将领们都是前朝的人,他们把持着军权,终究让人不放心。我准拟调李重进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张永德任殿前都指挥使。”柴荣道:“父亲思虑周全,如此安排,再好不过了。”郭威道:“这次回来,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做开封府尹,我还要册封你为晋王。”唐朝时的晋王地位仅次于太子,无比尊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及周朝皆沿袭唐朝旧制,晋王举足轻重。闻得此言,柴荣当即跪下,道:“多谢父亲垂爱。”郭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虽非我亲生儿子,却胜似亲生,我不会看错你的。”柴荣不禁热泪盈眶,道:“孩儿不会让父亲失望。”郭威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就要钦天监算过了,四月十八日是黄道吉日,当天行册封礼,受百官拜贺。”柴荣应声答是,接着站起。
郭威又道:“近来我觉得精神头没有从前好了,或许是老了的缘故罢。”柴荣道:“怎么会呢?父亲春秋鼎盛,至少还能再活五十年。”郭威笑道:“再活五十年,那不就一百岁了?”柴荣道:“天子是万岁,活一百岁并不为过。”
当晚柴荣夫妇就在福宁宫陪郭威和董妃一同进膳,吃罢晚膳。柴荣道:“父亲,孩儿要举荐镇宁军掌书记王朴和衙内都指挥使赵匡胤,他们二人尽职尽责,请朝廷酌情拔擢。”郭威道:“王朴是乾祐状元,做镇宁军掌书记,的确是屈才了。赵匡胤乃武将之后,出类拔萃。你既然回来了,理当褒奖他们。我明天就知会吏部,要他们办。”柴荣道:“多谢父亲。”郭威道:“唯才是举,国家才会兴盛。国家缺的就是人才,你以后要多多留意。不论是推荐给朝廷,或是留着自己用,都无不可。”柴荣应声答是。
过了一会,柴荣夫妇告退。出了皇宫,柴荣道:“你们且先到我的府邸去,我有话说。”王朴和赵匡胤应声说是。张永德夫妇知道柴荣近日就会回京,早就差人将府邸打扫一新,并安排了丫鬟仆从。柴荣甚么都不必操心,回来入住就是。走进府邸,丫鬟仆从上前见礼。柴容笑道:“张永德夫妇想的真周到,甚么都安排妥当了。这个人情我领了,改日再登门致谢。”符氏含笑道:“正该如此。”柴荣道:“夫人先进去歇息,我还有话和他们说。”符氏微笑道:“你们聊着,我进去了。”
柴荣坐于上,道:“这里没有外人,坐罢。”王朴和赵匡胤坐于下。柴荣道:“你们在澶州恪尽职守,我已经向陛下举荐你们了。以后不论到哪里,做甚么官,都要公忠体国,始终廉洁清正。”王朴和赵匡胤对望一眼,站起身来,道:“多谢使相提携,咱们谨记使相教诲。”王朴想了一会,道:“使相只说咱们,怎么不说自己。陛下召使相回京,授予甚么官职?”柴荣道:“陛下授我开封府尹、晋王。”王朴和赵匡胤大喜过望,尤其王朴,素来不苟言笑,整天表情严肃,少有笑容。闻得此言,却是喜不自禁,看样子比自己封了王爵还要高兴。两人当下改口道:“恭喜晋王殿下。”柴荣微微一笑,道:“陛下说四月十八日行册封礼,你们现在就称呼我晋王,似乎早了些。”
王朴道:“是啊,高处不胜寒,越在高处越要小心谨慎。等到行过册封礼之后,咱们再大大方方称呼晋王。”柴荣道:“天色不早了,赵匡胤,你家就在京师,早点回去与家人团聚罢。王朴,你在京师没有家,你们一家人先住在这里。”王朴道:“怎敢打扰晋王殿下,下官一家人先找个客栈落脚,慢慢再找个地方住下。”柴荣道:“搬来搬去岂不麻烦?先住在这里,慢慢再找住处。”他一再挽留,王朴只得从命,道:“如此打扰晋王殿下了。”柴荣道:“我没当你是外人,不必客气。”
赵匡胤辞别柴荣,踏着月色径直回家。一家人刚刚睡下不久,就被赵匡胤拍门的声音吵醒。这两三年间,赵匡胤只回过家两次。即便如此,也是匆匆忙忙,在家呆不了几天,就即刻返回澶州。小妹已经出嫁,与米福德结为连理。赵匡义已经十四岁了,头顶刚到赵匡胤腋下。赵匡美也已经六岁了,正是顽皮的时候。贺贞日思夜盼着丈夫回家,此刻赵匡胤终于归家,不禁喜极而泣。
赵匡胤见过父母之后,抱着两岁的二子赵德昭又亲又看。赵德昭给他吵醒,啼哭起来。贺贞笑道:“阿爹回来了,不笑一声,怎么啼哭起来?”赵匡胤笑道:“孩子还小,哪里知道这些。或许是我的力气大了,弄疼了他。”贺贞接过赵德昭,哄道:“阿爹回来了,不哭,不哭。”赵匡胤道:“我还饿着肚子,家里有没有吃的?”贺贞道:“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做。”杜氏道:“匡义,你二嫂要去厨房生火做饭,你把日新抱到里屋去。”‘日新’是赵德昭的字。贺贞把赵德昭交给赵匡义,自去厨房做饭。
赵弘殷问道:“这次回来,又有甚么公干?”赵匡胤道:“王峻贬官,扫清了使相回京的阻碍。陛下召使相回京,所以带儿子一起回来了。”赵弘殷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再不走了?”赵匡胤道:“或许罢。”赵弘殷又道:“陛下要册封柴荣为晋王,这件事早就在京师里传开了。他做了晋王,是不是也该奖赏你了?”赵匡胤道:“使相说册封大礼之前,先不要称呼晋王。使相已经向陛下举荐儿子和王朴了,就等吏部的消息了。”赵弘殷点了点头,道:“你任劳任怨,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柴荣记着你的忠心,总算没有白跟他一场。”赵匡胤叹息一声,道:“使相器宇恢宏,雍容大度,儿子真不愿离开他。倘若被调往别处,当真舍不得走。”赵弘殷沉吟片刻,道:“陛下册封柴荣为晋王,颇有立储之意。于你而言,他就是绝好的靠山,为了前途,要把握每一个机会。”杜氏嘱咐道:“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有人提携帮衬,固然事半功倍。可是自己没有本事,别人再怎么帮,也无济于事。”赵匡胤道:“阿娘说的极是,儿子顶天立地,想要博取功名,终归还要靠自己一刀一枪挣来。”杜氏点头道:“我儿知道就好。”
四月十七日,郭威沐浴更衣。十八日祭拜天地之后,礼部官员宣读册文:维广顺三年,岁在癸丑,四月十八日,皇帝若曰:惟元穹降祚,启我周运。皇子荣天资睿哲,肃敬孝悌,可封晋王。其妻符氏端庄贤良,可封晋王妃。宣布中外,咸使知悉。柴荣夫妇跪接册文印玺之后受百官拜贺,礼成。册文中虽然没有指明立柴荣为皇储,但是明眼人都得看出,郭威头戴平天冠,身穿衮服,如此郑重其事。整个册封大典,钟鼓齐鸣,彩旗招展,隆重威严,气势磅礴,丝毫不亚于册封太子之礼。
京师的官员及各地节度使们都来拜贺,可是唯独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李重进,原因是病了。他身形似铁塔,强壮如熊罴,怎么说病就病呢?而且偏偏挑在这么个普天同庆的日子生病?其实他压根就没有病,生的是心病而已。在他看来,柴荣只是郭威的养子,是柴家的人,不是血亲。自己则是亲外甥,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骨肉血亲。论到亲疏,柴荣无法比拟。可是柴荣封了王爵,自己则从殿前都指挥使调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虽说品秩升了一级,可是毕竟没有爵位。比起柴荣,竟然矮了一大截。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郭威胳膊肘往外拐,不册封自己为王,不止偏心那么简单,简直就是老糊涂了。别人都在皇宫里欢声笑语,他却躲在家里生闷气。他虽是郭威的亲外甥,其实一点也不了解郭威。郭威看重的是人品,而非血亲。
这日赵匡胤领了调任滑州兴顺军副指挥使的文书,这是做为柴荣在澶州班底的奖赏。他喜欢热闹,这些时日都在和韩令坤、石守信、高怀德等兄弟朋友们聚会喝酒。明明是闲散人员,但是忙于应酬,每天都早出晚归,比在澶州还要忙碌。他揣着文书回到家中,道:“阿娘,儿已经领了调任滑州兴顺军副指挥使的文书了。”杜氏‘喔’了一声,道:“这么说来,你要去滑州当军官了?”好不容易才团聚十多天,转眼丈夫又要去外地做官,贺贞不禁怅然若失,道:“你又要去外地了?”赵匡胤点了点头,道:“是啊,这次去滑州,离家不算太远。”贺贞道:“能不能和人家说说,留在开封?”赵匡胤道:“朝廷有朝廷的安排,哪容讨价还价?领了文书却不赴任,说不定也官都做不成了。”贺贞蹙眉一声叹息,问道:“甚么时候动身?”赵匡胤道:“就在这几日罢,我想先向晋王殿下辞行,再与众兄弟们聚聚。”杜氏道:“你能升官,怎么说都有晋王的面子在里面,应该向他辞行。”赵匡胤道:“儿现在就去开封府。”贺贞问道:“晚上回来吃饭吗?”赵匡胤道:“不见得,不留我的饭算了。”
来到开封府,赵匡胤行礼道:“见过晋王殿下。”柴荣正和王朴说话,笑道:“今天怎么有空来开封府?”赵匡胤回道:“下官领了吏部调任滑州兴顺军副指挥使的文书,不日就要动身,今日特来向殿下辞行。”柴荣上任伊始,忙于交接公务。这些时日不曾见到赵匡胤,倒也没有甚么。这时他前来辞行,竟然有些舍不得,似是自言自语道:“原来你辞行来了。”赵匡胤道:“下官就要走了,请问殿下有甚么训示?”柴荣不急于回答,心想赵匡胤机敏之中不失稳重,干练却不张扬,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忠心不二。往往心照不宣,想到一处。自己的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他都心领神会,使起来十分顺手。他和王朴一文一武,堪称左膀右臂。如今王朴任右拾遗、开封府推官,而赵匡胤却要去滑州上任。如此一来,左膀右臂少了一个。他忖思再三,决计挽留,道:“愿不愿意留在开封府做马直军使?”其实赵匡胤也不想离开柴荣,闻得此言,不假思索道:“下官愿意。”比起开封府马直军使,兴顺军副指挥使不仅官大,而且易于升迁。但是英雄惺惺相惜,赵匡胤还是义无反顾、心甘情愿留在柴荣身边。
李重进病了,可急坏了福庆长公主。她再三追问,终于知道端倪,自是不能置若罔闻,心急火燎于是进宫觐见,开口就道:“阿弟,你册封柴荣为晋王,却不封你的亲外甥为王,是不是有些不妥?”言辞之中颇有怨意。郭威怔了一会,终于明白了她的来意,反问道:“有甚么不妥?这话是李重进要四姐来问我的?”福庆长公主就是再没有脑筋也不能供出儿子,道:“是我自己来找阿弟的,李重进病了。”郭威问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福庆长公主急道:“自是真的病了,他这些日子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瞧在眼里急在心里,要是出了甚么意外,叫我如何是好?”一边说一边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郭威顾念亲情,不想把话点破,淡淡道:“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在家养病。”
福庆长公主见他神情冷漠,仿佛吃了一只死老鼠,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中格外不是滋味。两人相对无言,殿中一阵寂静。过了一阵,福庆长公主终于道:“阿弟,连柴荣都封王了,干脆也把李重进一并封王罢。反正王位多的是,也不多李重进一个。”乞求之情,形于辞色。郭威心中冷笑,这话要是出自旁人之口,早就一顿疾言厉色的驳斥了,然则福庆长公主乃是亲姐,非比寻常,只得耐住性子道:“阿姐,王位岂是任何人都能封的?荣儿乃是皇子,才得以封王。”福庆长公主道:“他毕竟是你的养子,而非亲生儿子。李重进就不一样了,他是你的血亲。血浓于水的道理,阿弟想必知道。”
郭威正色道:“这么多年来,我与荣儿相依为命,我当他是亲生子嗣,绝没有看外。阿姐这话,从此休要再说。”福庆长公主给他一顿驳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颇有难堪。只听得郭威又道:“我之所以册封荣儿为晋王,看中的是他的人品和格局。”福庆长公主道:“李重进的人品远在柴荣之上,阿弟就没有想过吗?”郭威知道今天不把话说开说透,阿姐还会絮絮叨叨,纠缠不清,当下道:“朝廷授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为殿前都虞候,原是冀望他们同心合力,那知李重进心胸狭隘,一门心思的与张永德勾心斗角。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罢了。当然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张永德也有错。常言道见微知著,一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皇亲国戚,即便封王,也是德不配位。册封当日,朝中大臣和节度使们都进宫拜贺,唯独李重进称病,说轻了是在使小性子。往重了说,就是眼里没有晋王,没有我这个天子。回去告诉李重进,好好反躬自省,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伸手讨封,算哪门子的英雄?男儿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就应该凭真本事博取功名。曹彬也是皇亲国戚,可是彬彬有礼,要他好好学学曹彬。”语气虽不严厉,可是措辞十分犀利。福庆长公主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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