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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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自逊帝退位,祁大统帅还没来得及改换币制,前朝“正兴通宝”通行无阻。颜幼卿口袋里,也只剩了十几个铜板,顶多支撑两天。他本没有读报的习惯,进入海津之后,道听途说,知道如今许多商行工坊都会将招揽人手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名曰“广告”。这广告很显然是给识字的人看的。颜幼卿不止一次被以貌取人者嫌弃个头瘦小,以为他干不了力气活,看见报童经过,倒是受了启发:自己能写会算,何不干脆花点工夫,找个需要识文断字的活儿,挣的工钱还能多些。
他手里拿着报纸,径直翻找广告消息。海津是整个北方经济中心,四方辐辏,夷夏荟萃,商业极其发达。《时闻尽览》虽是新近创刊,商务民生领域恰是其所长,此类招聘广告当真不少,抄写书记、店员、账房、秘书、通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一个通洋文的商行买办协理,月薪至少大洋三十五块。
颜幼卿叹口气,不由得想起安裕容——那样的人想要找活挣钱,可真是太容易了。如自己这般,若能当个书记或者店员,一个月拿八块十块银元,还得谢天谢地。
大多数发布招人广告的商行就位于码头附近。事实上,自码头两岸往城市内部延伸,数条道路交织成一片网状街区,形成了海津最为热闹繁华的商业地带。内海与运河在此汇集,又因其处于整座城市下方,故当地人称之为“下河口”。
颜幼卿拿着广告,一路打听,按图索骥,挨家上门询问。这回人家倒是不嫌他个头瘦小了,见了面只问两个问题,首先问多大了,然后问从前干过没有。连续被几家掌柜或直接或委婉地拒绝后,颜幼卿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无非因为自己年少识浅,纵然算术文字再好,老板也信不过,不敢任用。他有点无奈,甚至想干脆回头,也像别的苦力一般,围住管事不放,好赖讨份搬运的活儿。个头瘦小不是问题,当场表现一番,不怕没有人要。只是卖力气挣钱太慢,顶多养活自己,其他可就谈不上了。
当初徐文约写下地址的那张草纸一直贴身收在里衣口袋中。颜幼卿并不打算现在去找安裕容。总得多挣些钱,才有脸去见恩人。如安裕容徐文约那般,都是有本事的能人,自己别的忙或者帮不上,至少先把该还的钱还了。
这么一想,颜幼卿厚着脸皮,往下一家寻去。
到第二天傍晚,下河口凡是刊登了招聘广告的商行,叫颜幼卿问了个遍,竟没有一家肯用他。无奈之下,只得回转码头边上。不管怎么说,卖力气总不成问题。他转回到码头空地,才意识到时候不对。干活的苦力们都散了工,招人的管事更不知上哪儿找去。
正踌躇间,忽听有人唤道:“这位小哥!颜小哥!”
回头看时,是一个中年男子,瞧着有几分面熟。此人头顶廊檐下一块牌匾,上书“广源商行”四字。想起来了,这家商行招聘账房,昨日自己曾经来过。
“请问颜小哥,可有了高就之所?”
颜幼卿摇头:“在下尚无托身之处。请问掌柜的有何贵干?”
因昨日回绝了一次,那中年男子试探道:“小哥若不嫌弃,可愿到敝商行试上一试?”
颜幼卿当即应了,入内详谈。他囊中告罄,急于找个地方安身,听对方答应食宿全包,二话不说便签了试用合约。因无保人,只得将马儿押给商行,月俸从十块银元降至八块,也顾不上计较。
做了几天之后,颜幼卿方慢慢摸出其中门道。这广源商行说是聘用账房先生,实际不过寻个码头库房看守。因老板最喜做紧俏货生意,速度快,周期短,出库入库时候不定,看守之人常需帮忙登记点数。商行又有不少洋人生意,不光要能写甲乙丙丁,还要能照葫芦画瓢,描画洋文字母。如此一来,对库房看守的要求就高了。然而通常愿意当库房看守的,难得识文知数。若是登报纸广告寻人看守仓库,那识字的又多半不肯来,故而托辞招聘账房。只是正经账房月俸十五块银元起,绝不会同意蹲守在码头库房里。广源商行的广告登了快一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
接待颜幼卿的,是商行设在码头的分店掌柜王贵和。至于商行大老板,则是海津地界赫赫有名的胡大善人胡闵行。胡闵行做生意眼光犀利,动作迅捷。旁人都忙着辞旧迎新、欢庆佳节,他却抓住洋人不过华夏旧历新年的机会,抢先运回几船最时髦的舶来品。新货赶着年后就要面市,码头库房看守却在年前辞了工,这才急忙登报招人。王掌柜本不愿用颜幼卿,奈何生意等不得,勉强抓来试试。谁知越用越顺手。到第二个月,立刻签下长约,工钱也涨到十块大洋。
颜幼卿跟随王掌柜,连轴转般忙了二十多天,起先还有些慌乱,后来便上了正轨。他做事细致踏实,连标注货物的洋文字母也能登记得一笔不落,对于睡在库房隔间亦无怨言,十二个时辰随叫随到。王掌柜心头窃喜,暗觉这回捡着了宝贝。再多考察一段时日,有些精细货物的出进,说不定也可能交给这新来的伙计。
这一日终于忙完了年后面市的新货,王掌柜代表大老板,请分店上下在娘娘庙后头鸿顺楼打牙祭。颜幼卿平日里埋头干活,话不多,除去直接打交道的两位伙计跟掌柜,其他人顶多混个脸熟。他年轻资历浅,瞧着一副老实巴交模样,这等吃喝应酬场合,不欺负他欺负谁?从伙计到管事,上上下下起着哄,一个接一个上来灌酒。可惜这帮人都打错了主意。颜幼卿筷子一撂,站起身挽了挽衣袖,没一句废话,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八两装的芦台春,他一个人至少喝掉三瓶有余,身姿稳如磐石,眼神清明透亮。
王贵和拍手叫好,笑道:“幼卿,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哪。瞧不出来,还有这大本事。这样罢,正巧这一阵儿进货出货忙过去了,你后边这些天便跟着我。三月二十三海神娘娘生辰,前几年要么打仗,要么天灾,好长时间没热闹了。大善人说今年几个会首商量了,难得局势稳定,市面繁荣,要把皇会好生办一办。大善人一向最是乐善好施,扶弱济贫,关心地方生计。各家皇会正巴着咱们‘广源商行’来化个缘,讨个彩。幼卿你这等好酒量,便随我陪那些会首们好好喝几盅!”
颜幼卿不知道海神娘娘生辰皇会怎么回事,听着像是庙会香会一类。他虽然一心想要多赚钱,却不愿抛头露面,高调张扬。毕竟从前的经历颇有些见不得人,熟悉他的知情人即使不多,也怕巧合之下,给自己招惹麻烦。于是推辞道:“多谢掌柜的看重。只是幼卿嘴拙,怕误了掌柜的大事。”
王贵和道:“嘴拙怕什么,有量就行!不是还有我么?”把颜幼卿上下打量一遍,“只是你这身行头得换换,头发也得好好收拾收拾。”
颜幼卿从嫂嫂娘家出来,只带了两身替换的衣裳,黑衫黑裤,干活方便。外加一件估衣店里买的旧夹袄。仗着年轻底子好,每天单衫套夹袄,里外忙碌。至于头发,先前是长辫子盘在头顶上。一路从兖州到海津,眼见男人们都剃了新式短发,遂入乡随俗,把辫子一剪子剪了。他没钱去理发店,也不怎么在乎外貌,如今头发半长不短扎成一把绑在脑后。待在库房还好,出门应酬确实土得掉渣。
众人早被颜幼卿酒量震住,听出掌柜要提携他,纷纷锦上添花凑热闹。一个机灵的伙计笑道:“掌柜的,这事儿交给我。一会儿我就把颜兄弟领到新开路大豪华去,管保给你带回来一个体面标致的小后生,顺便把自己也捯饬捯饬。掌柜的,我这可是公干,都走公账罢?”
众人笑闹一番,颜幼卿推辞不得,被两个爱玩的伙计硬押着到了离鸿顺楼最近的高档理发馆大豪华。有同伴一旁撺掇,理发师也不问本人意见,照着时下最流行的男士头型下手,剪发、洗头、吹风、修面,各种滑粉香膏发蜡头油轮番上阵,最后镜子里出来一张青涩素净少年脸孔,顶着个油光水滑三七分大背头。
颜幼卿简直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伸手往头上一摸,滑溜溜摸了满手蜡油。怎么看怎么别扭,实在没法就这么走出门去。一转眼看见墙上挂着的各式发型画片,指着角落里那张平头样式,道:“劳烦师傅,给我改成这样罢。”任凭旁人如何劝说,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理发师只得摇头叹气给他改成平头,香喷喷的头油发蜡也洗了个干净。
剪完头,又被同伴拐入成衣铺买衣裳。颜幼卿现有的衣裳都是短衣长裤,一瞧就是干粗活的。他不肯穿西装,挑了两身厚实的棉布长衫。换上之后,整个人面貌清秀,轮廓柔和,浑然一个规规矩矩学生娃模样,哪里看得出丝毫山匪头目的影子?颜幼卿往镜子前一站,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十分合意,眼前这副样子,怕是大嫂、熙儿、舜儿见了也认不出来,更别提其他人了。所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莫过于此。
自这一日起,库房的活儿轻省不少,王贵和果然带着颜幼卿并另外一个能言善辩的管事,为三月二十三海神娘娘生辰皇会奔走忙碌。
皇会本称花会,有的地方又叫香会。乃是民间娱神祈福,禳灾祛邪的大型祭祀活动。海津此地因为靠海的缘故,不论豪绅大户,还是贩夫走卒,皆信奉海神娘娘。三月二十三海神娘娘生辰,自然成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比之旧历新年还要重视。花会之热闹隆重,曾经惊动天子,引得皇帝御驾亲临,迎神祈福,与民同乐。从此海津花会名震天下,且名称亦与外地不同,改称为皇会。即便如今皇帝已然逊位,然旧俗根深蒂固,老百姓口里心里,都还是叫做皇会。
海津作为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港口城市,市井江湖文化最是发达。皇会自然也成为各家商行、门派、帮会好胜逞强,争奇斗艳之最佳场所。加上地方军政大佬、士绅名流背后推动,明面参与,能否在皇会比斗中露脸出彩,可说是关乎地位声誉的要紧事务。如此一来,海津皇会上的表演,仿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家无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力求奇巧尖新,一鸣惊人。
只是自白莲红灯之乱惹恼列强后,外侮内乱,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海津皇会已然好几年没有人张罗。然南北和谈以来,局势日趋稳定,特别是今春伊始,传出和谈最新进展:南方临时大总统公开表示,只要北方祁保善大统帅承诺拥护共和,签订共同协定,他将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由国会重新选举大总统,并组成南北联合政府,共襄华夏复兴大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国会重新选举大总统”,十有八九,选的就是北方统帅祁保善。此决定实属临时大总统无奈之下妥协之举。
海津本是祁保善发迹之所,拥趸遍地。有的是人争先恐后,要为他当选首任大总统造势,粉饰出一片太平盛景。这深得民心的海神娘娘生辰皇会,来得正是恰到好处。
颜幼卿不知道这些背景内幕,他只尽职尽责,跟在王掌柜身后,替他推杯换盏,陪人喝个痛快。其实南北和谈新进展,包括皇会筹备消息,都登在他买来的那份《时闻尽览》上。然而当时只关注了招聘广告,后来又忙得无暇顾及,那份报纸被他顺手铺在床板上隔灰,压根没来得及细读其他内容。
一场浩大的皇会办下来,花费的钱财物资难以计数,动用的人力更是令人咋舌。但作为一项历史悠久、人心向往的盛事,又恰逢祁大统帅众望所归之际,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官民协作,共同投入,真要办起来,还就是一句话而已。胡闵行卯足了劲儿,要借此机会和那些世家大族、老牌商行较个高下,让自家广源商行在皇会上好好露个脸。他手下各个分店的掌柜们,当然也是不遗余力,奔走经营,欲图赞助拉拢几个大会首,又或者寻觅招揽一些身怀绝技的厉害角色,在皇会上大出风头。
海津各大皇会骨干人员,平时散在各行各业,每逢皇会前夕,则由会首牵头召集,进行彩排演练。皇会中断好几年,再加上跑江湖的人居无定所,除去部分长居本地的,其他人一时半会其实召集不到。好在海津码头前来闯荡者层出不穷,最不缺的就是技艺上的能耐人。会首们放出消息,擦亮眼睛,重赏之下,自有勇夫。王掌柜与重点赞助的两家会首,几天工夫,见了好些或举荐或自荐而来的“挂子行”好把式。所谓“挂子行”,即无帮无派卖艺为生的江湖艺人,这些人卖的是武行,多精于杂耍武艺。王掌柜管的码头分店,两家会首实际就是码头上苦力混混们的头儿,历来在皇会上演的正是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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