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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大仇得報的開心,不過面上還是得裝出一副沉著的模樣。他覺得意猶未盡,忽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恨極了一個人,厭惡透了一個人,在帝王家是不能夠直來直往動刀動槍的,權力就是他們的刀劍。在那個落日熔金的傍晚,他第一次體味到一個詞——帝王之術。
可是他那時還太小,沒有明白太皇太后這樣做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她賠進了她的兄長,她賠進了半個鄭濟特氏的榮耀。
後來臨近親政,太皇太后為他選定了桑阿的長女,額里溫氏。如果將朝堂比作成一個天平,上面放著宗室與世家,那額里溫氏就是最不起眼卻最有力量的一塊砝碼,輕而易舉地撬動了費莫祿氏這個百年望族。赫帕貪污、斂財、惡行累累,罄竹難書,桑阿便是靠這個,讓額氏成了天子親信,代替費氏成為的顯貴。
而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他付出的代價,對於一個帝王而言何其渺小,僅僅只是一個後位而已。
他在定罪論處時,並沒有很快樂。你方唱罷我登場,就是這個故事的始末。他原以為他會很快樂的,後來發現並不是,他身邊的臣子們會不斷更換,來來去去,盛盛衰衰,他作為主筆者,何其孤獨。
孤家寡人,他第一次懂得了這個詞語。
大也沒什麼不好,皇后賢淑,夫妻之間相敬如賓,他覺得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了,肩負著他命定的責任,做好一個冷眼旁觀者,做好一個皇帝,只是皇帝,僅此而已。
可前路何其遙矣,坐在人世間最高的位置上,也就能看透更多的虛偽。原來那些滿口君臣恩義的人都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與私心,他們相互袒護,盤根錯節,維持著表面的光鮮與亮麗。懲辦完費莫祿氏,他看著一疊疊罪名忽然覺得噁心欲嘔。瑪瑪遞給他一把剪刀,告訴他:「你就要做一把剪刀,剪破粉飾,直逼他們的糟朽,把一切骯髒的滌盪乾淨,交給兒孫一個清平世界。只是該怎麼剪,在你。」
他為了這個問題費盡思量。
後來的一切自不必說,他越來越懂得如何做一個帝王。其實治國理政也和蒔花弄草一樣,知道怎麼剪,才能枝葉疏朗,養出芽,才能借彼之力,互為交錯,成就意境。
只要不是自己,只要懂得制衡,只要面不改色,只要看破人心,只要不抱希望,只要寬柔相濟,永遠做好一把鋒利明確的剪子。帝王之術也是馭人之道,也一樣不是那般地磊落光明。
皇后崩逝後,他讓托氏出了一位貴妃,讓額氏出了一位妃,以平衡舊世家,震懾並保證他們對他的絕對畏懼。托、鄂聯手,彈劾舒宜里氏,他是知道裡頭的端倪的,他沒有阻止。一個根基百年的世家是時候需要進行一場清洗,雖然碩尚的確是一個忠臣,但絕處逢生的施恩只會讓這個家族的一代對他愈發感佩,愈加忠誠。
這是一盤大棋,不到時候就不能輕易下定局。先前扳倒費氏,額里溫氏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如今要瓦解鄂氏,舒宜里氏就是最好的選擇,並且一舉兩得。
發落碩尚的那天,他照常去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神色如常,甚至讚許他對於權力的駕輕就熟。可是他知道他傷了他瑪瑪的心,因為老太太的親妹妹,嫁的就是舒宜里氏。此次流放寧古塔的人里,也有她。
太皇太后是羅穆昆氏的婦,卻也是鄭濟特氏的女兒。她從未給自己的母家半分恩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不住自己的親族。
所以太皇太后命人將搖光接入宮中,他是默許的。雖然幾經刁難,也不過是為了圓上這個故事。其實她是見過他的,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只是她記不得了。那年她隨著舒老夫人入宮來看望彼時還是皇太后的瑪瑪。他那時還是先帝的皇子,下了學來給太后請安,才走到廊下就聽見了她銀鈴般的聲音,笑得那樣開懷,那樣清脆,仿佛這人世的煩惱與擾攘,都與她無關。
她年幼好動,在慈寧宮裡待不下去,太后便讓嬤嬤帶著她去慈寧花園裡玩,他也跟著去了。小女孩梳著雙丫髻,一蹦一跳地走在他身邊,活像個兔子。
他並不懂小姑娘喜歡什麼,於是爬上假山捉蟲子放到她的手心上,以為她會喜歡的——成明就喜歡帶著他掏蟲子。就算不喜歡,被嚇著也行啊,只要能讓她記住他,他想和她做朋友,可是她並不。她捏著蟲子端詳了片刻,一臉鄙夷,「你怎麼只能抓著這個?」
這個女娃娃,長得粉雕玉琢,卻有一顆比男孩兒還要大的膽子,真是鮮。
那是他能回想起來的,年少時光里,為數不多的幾分斑斕色彩。那樣鮮活,那樣明媚,讓他念念不忘,珍藏於心,直到如今。
只是很久很久以後他們故地重逢,光景已經大不一樣了。
與他一起長大的夥伴們,如今早已離開了他的身邊,他的阿瑪額捏都已經過世,他已經熟練地學會了如何做一個君王,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如何運用制衡之術。年少時的童稚懵懂、爽朗開闊,那些肆意飛揚的美好時光終究匆匆離去,並且再也不可復得。
皇帝喃喃地叫了聲「瑪瑪」,茫然無措,就像是一個找不見親人的孩童。
他一瞬間覺得很疲憊,見搖光就站在落落天光之中。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舊日時光似乎重回,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彼時所珍視的一切都還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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