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新中国成立初期至改革开放(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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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已过,在立冬之前,祥符市工商业改造领导组,在相国寺剧场召开了全市动员大会。那天,整个祥符城,标语满墙,彩旗飞舞,盘鼓震天,高跷秧歌满大街,祥符市公私合营的大幕徐徐拉开……
公私合营动员大会开罢的第二天,政府的工作人员就来到了黑墨胡同口跟儿的章家汤锅,工作人员刚把话说了个开头,正在给喝家们盛汤的章兴旺,就打断了工作人员继续往下说。
章兴旺一脸皮笑肉不笑地对工作人员说:“中了,别耽误瞌睡了,夜个晚上我一夜都冇睡好,等这锅汤卖完我就回家,上床睡觉,造孩儿。我还冇个孩儿,对我来说,造孩儿比卖汤重要,等俺造出的孩儿长大了,估计共产主义也就实现了。啥公私合营不合营啊,等到实现共产主义那一天,吃馍喝汤统统不要钱,恁说对吧?恁也别在我这儿瞎耽误工夫了,赶紧去寺门,去做马老六那些不愿意公私合营货的工作吧,俺这口章家汤锅,就是不公私合营,我也不会再支下去,今个这锅汤,就是俺章家汤锅的最后一锅汤!”
工作人员一听这,可高兴,立马拿出事先已经预备好的大红花,就给章兴旺挂在了胸前……
章兴旺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掂着大铁锤,自己把自己的汤锅给砸了,一边砸一边向在一旁围观的人说:“恁就等着喝更好的汤吧,公家支的汤锅,肯定比俺章家的汤锅要好……”
说话算话,章兴旺回家造孩儿去了,他的儿子章童出生于1955年,那年是羊年,也是公私合营正式拉开大幕的前夕。压1953年工商业改造到1956年完成公私合营这整整三年内,祥符城可以说是变化不小,最能让祥符人感受到的变化,就是东大寺门前的清平南北街上,彻底瞅不见卖吃食儿的了,啥马老六的胡辣汤,沙家的酱牛肉,统统都被改造掉了。沙二哥进到了国营的牛羊肉加工厂,给国家支锅煮沙家的五香酱牛肉;马老六去到了州桥胡辣汤馆,也成了国家的正式职工,给国家熬胡辣汤。表面上看着都很兴高采烈,工作热情也很高涨,但他们到底是清平南北街上的老街坊,心里都可清亮,他们绝对不会冇一点私心,在煮肉熬汤的时候都会留一手。用马老六的话说:“傻屌才会把料放全,汤能喝就中了,除了州桥胡辣汤馆,祥符城里又冇第二家专门卖胡辣汤的。”听到这话的沙二哥笑着说:“俺牛羊肉加工厂煮肉锅里放的料,可是俺家实打实的配方啊。”听到沙二哥这话,马老六立马花搅道:“中了,我的二哥,你不是在卤猪肉吧?”清平南北街上的人听罢都哈哈大笑起来,沙二哥笑得最狠,唯一冇笑的就是章兴旺,他心里当然也可清亮,别管是马老六还是沙二哥,或是清平南北街其他卖吃食儿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家的秘方泄露给公家,都会留着一手,似乎心里都埋藏着有朝一日给自家挣钱的欲望。
春夏秋冬在一眨眼的工夫轮回着。
就在章兴旺的儿子章童二十四岁那年春天的某一个早晨,章兴旺冲着赖床不起的儿子吼道:“太阳都快晒到腚沟了,你今个不上班了吗?”
章童翻了个身,半烦地哼唧了一句:“上午是最后一节课,急啥。”
“你这个货,早晚得被学校开除!”章兴旺说罢这一句后,摇着脑袋离开。
章童是理事厅街小学的体育教师,属于代课老师。所谓的代课老师,不是正式工,啥时候有指标啥时候转正。章童代课已经代了快两年,转正遥遥无期,几次萌发了不想继续代课的想法,都遭到章兴旺的臭骂。好在章童谈的那个女朋友,也是理事厅街小学的代课老师,算是有个伴儿。每天放学以后,章童在外面过恋爱生活,回家都很晚,照常早上爬不起来,要是第二天上午有课,那也是屎憋到屁股门才匆忙压床上爬起来,日急慌忙蹬着自行车往学校窜。夜个晚上,他和那个叫周洁的女代课老师,去相国寺剧场看电影了,周洁好不容易排队买了两张《少林寺》的电影票,是晚上的最后一场,看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家。《少林寺》电影可真叫火爆,相国寺剧场一天能放映十多场,压早场七点到晚上十二点不歇气儿,放映员能在放映过程中用喇叭告诉观众,因持续放映时间太长的原因,电影放映机的温度过高,必须降温后才能继续放映,就这,一降温降到了夜里十二点多。章童把周洁送回家后,自己回到家已经是二半夜了,那部《少林寺》让章童难以入眠的原因,跟他压小在东大寺前院,跟着沙义孩儿练过武术有关。沙义孩儿是沙二哥的儿子,岁数要比章童大,清平南北街上的男孩们几乎都跟着沙义孩儿练过武术。
章童压小练武术,是章兴旺逼他练的。在章童出生之前,就是章兴旺两口子在右司官口支杂碎汤锅的时候,曾经生过一个男孩儿,在那个男孩儿不到两岁的时候,摊为汤锅生意太忙,那个儿子得病冇及时看医生,死了。再后来,章兴旺摊为汉奸的事儿东躲西藏,回到祥符后,又为黑墨胡同口跟儿的汤锅忙得不识闲(停不下来),根本顾不上再要个孩儿,直到公私合营不支汤锅之后,才得空要了这么个孩儿。章童出生罢,章兴旺两口子生怕这个孩儿重蹈覆辙,便让章童压小就跟着沙义孩儿练武术,用章兴旺的话说:练玩意儿是小,把身体锻炼好是大,说不准把身体练好了,长大还能指望武术混口饭吃。尽管沙义孩儿不止一次打章兴旺的兴头,说恁家这孩儿,就不是个练武术的材料,你瞅瞅,踢个腿还冇人家小妞儿踢得高。后来章兴旺也意识到章童不是块练武术的材料,待章童长成了大小伙子之后,就四处托人给儿子找工作,好不容易进到理事厅街小学当了个代课老师。头一天上班,理事厅街小学的校长就对章童说,只要好好干,以后转正的机会很多,可是,代课都快两年了,章童越来越觉得校长那句话是在画饼,根本就看不到转正的希望。
在章兴旺的再次吼叫中,章童终于压床上爬了起来,章兴旺瞅着正匆匆忙忙刷牙洗脸的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在一旁冲着儿子唠叨着:“不想代课,想弄啥?这要是每章儿,那中,咱家俩汤锅,右司官口,黑墨胡同,任你挑,别管是卖杂碎汤还是卖胡辣汤,都饿不死人。眼望儿啥汤锅都不让支了,咋办?咱家就是个小老百姓,冇权冇势,看在你是独生子女的份儿上,冇让你上山下乡已经够便宜你的了。说句难听话,恁那个哥哥要是活到眼望儿,恁俩都得当知识青年到乡里去修几年地球,要不是华主席粉碎了‘四人帮’,还不定咋着呢。发迷,代课老师咋啦?为了让你能当上这个代课老师,恁爹恨不得给沙义孩儿他爹磕头,走后门压牛羊肉加工厂买了五斤卤牛肉,送到恁校长家,要不是这,你连个代课老师都当不上……”
章童吐出满嘴的牙膏沫:“别叨叨了中不中,烦不烦啊!一弄就提每章儿咱家支过俩汤锅,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说眼望儿不胜每章儿嘛。不胜每章儿,眼望儿又不让支锅啊,说那管啥用。”
章兴旺:“不管啥用不啥用,你好好在学校干,等着转正,就你这不按时上下班,学校能对你有个好印象那才叫怪!”
“啥好印象不好印象,别听俺校长瞎搉,我就是按时上下班,干得再好,也难转正,不信咱走着瞧。”章童说着走进了厨屋棚,压馍篮里拿出个杂面馍,一边啃一边推自行车往院子外面走,“我把话撂这,在理事厅街小学我要能转正,我倒立着走路。”
“乖乖儿,你要是能倒立着走路,恁爹我也省心了,你也算有个一技之长了,去街边撂个地摊儿也饿不死了!看把你给能的,还倒立着走路,不倒立走路你都能一头栽那儿……”章兴旺的吼叫声撵出了院子门。
章童蹬着自行车日急慌忙地赶到了学校,正准备进校门的时候,就瞅见周洁满面春风地推着自行车正往校门外走。
章童:“你去哪儿?上午你不是也有课吗?”
周洁兴奋地说:“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
章童眨巴着俩眼问道:“就这一夜冇见,天上就掉馅饼砸到你头上了,啥馅饼啊?”
抑制不住兴奋的周洁告诉章童,夜个晚上看罢电影回到家,原以为家里人都睡了,冇想到家里灯火通明,全家人都在等她回来。她刚一进屋,只见她爹手里就晃动着一张纸,眼里闪着泪花,激动地吓瑟着嗓音说,重工局拨乱反正,给他平反了,这是他的平反通知书,并对周洁说,重工局的领导答应,立马就给他的女儿安排工作,去高压阀门厂上班。高压阀门厂那是个啥单位啊,祥符为数不多的重工业工厂,是直属国家工业部的单位,在祥符人眼里,只要说在高压阀门厂上班,都会被人高看一眼。周洁她爹原先是高压阀门厂的一个技术员,就摊为说了一句“中央领导里面邓小平最懂高压阀门”,就被高压阀门厂给开除了,不但被开除,还吃了几年牢饭。眼望儿好了,因祸得福,被平反了不说,还让他妞儿进高压阀门厂上班,这真是个压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重重砸在了周洁头上。
章童有点儿蒙,眨巴着俩眼瞅着满面春风的周洁,半晌说不出话来,周洁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对章童安慰道:“是有点突然,冇思想准备是吧。其实,我也不想离开学校,不想离开你,可当这个代课老师总不是个事儿啊,你说是吧?”
章童连连点头说道:“我知,我知,好事儿,当然是好事儿。”
周洁瞅着章童,问道:“你冇不高兴吧?”
章童:“高兴,当然高兴……”
周洁:“高兴就中,我就怕你心里有啥想法。”
章童:“想法当然有,有想法。”
周洁:“啥想法?是不是担心我攀上高压阀门厂的高枝儿,会把你给甩了呀?”
章童:“这倒不是。”
周洁:“那是啥?”
章童正要准备说,这时,校园里的预备铃响了起来,他忙对周洁说:“下班后咱俩老地方见吧,见面我再对你说。”
章童说“老地方见”的那个老地方,可真叫老,是位于祥符城南偏东一点儿的繁塔,这座繁塔是祥符城内屈指可数的宋代建筑之一,因当年修建在北宋皇家寺院的天清寺内的繁台之上,被俗称为繁塔,也是祥符地区最原始的佛塔。之所以这座繁塔成了这俩年轻人约会的老地方,并非其他原因,而是周洁她家就住在繁塔下面的那条繁塔西街上。周洁的妈妈在祥符卷烟厂上班,繁塔西街那个大杂院里大多数住户都在祥符卷烟厂上班,别看这个大杂院里的住家生活条件一般,有的家庭还经常缺吃少喝的,但这个院子里唯一不缺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环境优美,不但有繁塔,还有一个禹王台公园;另一样就是住家户都不缺烟抽,男人们各个抽烟,而且抽的都是一个牌子的烟,都是烟厂发的福利烟。大杂院在祥符名气很大,就是因为男人们抽烟从来不花钱。
原先周洁她家住在东郊的高压阀门厂家属院,她爹出事儿以后,她娘不想看见家属院里那一张张带有歧视的面孔,毅然决然地搬到了繁塔西街卷烟厂的家属院里。不管咋着,卷烟厂的人不像高压阀门厂的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卷烟厂家属院里的人政治觉悟冇那么高,祥符的老门老户比较多,不像高压阀门厂家属院里的那些人,说普通话的外来户多,好像一说普通话就高人一等,就成了大城市的人。说到底,周洁家搬到繁塔西街,就是摊为她爹的事儿。眼望儿她爹平反了,高压阀门厂的领导在把平反通知书交到她爹手里的同时,说厂里又盖了新家属院,有周洁她爹的房子,周洁她爹在感谢领导关怀的同时,说他们家在繁塔西街已经住习惯了,每天看着繁塔抽着烟,心里不闹和。周洁她妈听说周洁她爹谢绝新家属院,可不高兴,两口子顶撞了几句。周洁回到家后她爹对她说:“激动归激动,高兴归高兴,可心里要清亮,这个世界上,啥是你的啊?啥也不是你的,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啥都不是你的,啥正式工临时工,人活着都是临时工,啥时候一蹬腿啥时候才是真正的转正。”说罢压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地抽了一大口,满脸惬意地说了一句:“还是抽烟实惠,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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