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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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场子上等着分皂角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这时候会说些啥,谁也不操那份闲心。只有耀先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偷眼向边上看,他猜出来他们说的事肯定与他和月儿来分皂角有关,他能感觉到。谢天谢地,看样子郭安屯让吴根才劝说住了,他拧着粗脖子狠狠地朝这边看看,又到皂角树下打皂角去了。这时耀先和月儿一样也在心里感激起吴根才。
分皂角回来,月儿就坐在平时捶打棉布的平面青石条上,举着洗衣裳的棒槌“砰砰吧吧”地敲砸起皂角。这几年他们没有资格分皂角,月儿到河里洗衣裳洗头用的都是捡拾别人丢弃在河边的碎小皂角,回来砸碎了慢慢用。别人不是这样,别人到河里洗衣裳洗头,手里总是捏着一把皂角,用不完就顺手扔了。别人大方的起,月儿大方不起,别人每年都能分回一大堆皂角,月儿连一枚也分不到,她只有到河边捡拾别人扔掉不要的,回来砸碎了放在一个小木匣里,用的时候抠一点。她已养成细水长流的习惯,现在分回来一份她同样也要细细法法地省着用。
耀先也过来帮着月儿捣皂角。谁能想象到这两个人在崖口上会把日子过的这么精细。不精细不行,一年除了地里收回来的一点粮食,就再没收入了。他们的地又少,还绝大多数是南圪瘩上的旱地,收打回一点粮食填饱肚子,就剩不下多少了。他们和谁也不能比,别人地多,并且还大都是肥沃的水浇地,每年都几十石几十石地往回收粮食,粮食就是钱。刚土改那一阵,他们没有被限制住,还可以自由地去下马河赶集,去背柴,卖篓,卖鸡蛋,卖线,卖布,还能额外地多收入一些。后来为了防止地主们窜联搞破坏,民兵队长命令他们再不许出村,不许赶集,不许乱说乱动。他们被管制住,被固定的卧马沟,固定在崖口上不能随便走动,他们的生活也就被固定在一个水平上,一个贫穷的水平上,好日子离他们越来越远。面对这种不幸,他们丝毫没有办法,只有苦苦地煎熬,苦苦地忍耐,苦苦地等待。
下马河集市上的粮食紧张了,这消息是吴虎林带回来的。
吴虎林从下马河大十字上回来把粮食紧张的消息,第一个告诉给了耀先。耀先不是粜粮大户,更不是存粮大户,虎林为啥偏偏要把这消息第一个告诉给他。这是因为他们有这种关系。
从第一次赶集为耀先捎带东西尝到甜头后,虎林每一次再赶集之前总要跑上崖口来问问耀先月儿还捎带啥不。只要他们捎买或是捎卖,他就能从中赚上一笔,起码能把当天的工钱赚回来。虎林就是这么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跑了腿,要脚钱;误了活,要工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分。
耀先月儿不但不计较,反而还有些感谢他。如果不是虎林来来回回地帮他们代买代卖一些东西,他们的日子就会过的更艰难。他们是被管制的不许乱说乱动的另类,他们用农产品换一点生活必需品只有通过虎林,别的人还不给他们跑这个腿呢。
说起来已经是五三年的夏天了,今年又是一个收成不错的年景。过完芒种,新麦子碾完,耀先月儿看着一囤新打下的麦子心里喜欢。这个麦囤也是今年春上耀先才割回荆条新编的,编的不仅密实漂亮,而且还个头挺大。新麦子往里灌的时候,耀先一斗一斗仔细地数过,足足装了十石。不编这个新麦囤不行了,那两个旧麦囤里再盛不下了。在崖口上勤劳节俭精打细算过了这么几年,他们竟然也攒下两囤粮食,再加上今年新打下的十石,偏窑里大小三个麦囤都满了,少说也有十八石粮食。有了这么多金灿灿的麦子,往后就是遇上三五个歉收的灾荒年,也能挺得过去,起码再饿不着肚子。民以食为天,天字号第一件的大事解决了,别的事情就好说了。耀先月儿抬抱着他们的儿子,满脸欢喜地在偏窑围着装满粮食的麦囤正来回转着耍哩,虎林喊着:“拴娃,拴娃。”上了崖口。
耀先月儿赶紧抱着新生从偏窑里出来,后面的月儿随手把偏窑门紧紧地带上。粮食,对于种庄稼的农民来说是很暧昧的东西。谁家囤里的粮食都不想让外人看到。藏富不露,是中国人的习惯,更是中国农民的习惯。耀先偏窑里这三小囤十几石粮食在虎林眼里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他今年新打下的麦子就有五十几石。耀先怀里抱着新生,用身体挡住偏窑门,满脸堆着笑跟上来的虎林打招呼道:“虎林哥,场碾罢了?”
“碾罢了。你也碾罢了,今年的收成还行吧?”虎林回话时问一句。
“一般,一般。”耀先说一句含糊话,这是庄稼人的行话,提起粮食都不说实数。
“拴娃,明天下马河逢集,你捎啥不?”虎林问。
耀先猜想他就是为这事上来的,不然他不会上来,他那里舍得功夫。刚收碾完麦,耀先心里喜欢,觉得有许多东西要买,嘴上就客气道:“虎林哥,真是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虎林大度地摆摆手,说:“咱兄弟们还说这话,我知道你们让郭安屯管制着那也不能去,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们憋屈在崖口上不管。”
耀先淡淡地一笑,说:“行,我和月儿商量一下,等天黑,我抄个单子给你送下去。”“行,下黑,我在窑里等你。”虎林满意地转过身走了。虎林一走,耀先就和月儿商量起该让他捎买些啥。月儿说:“盐罐里的盐不多了。”耀先就在单子上写上:食盐二斤。月儿又说:“煤油灯里的油快完了。”耀先就又在单子上写上:煤油一斤。月儿又说了几样,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却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没有一样是可有可无的。耀先把月儿说过的事情都一一小心地记在单子上。“还要啥?”耀先问。月儿眨眨眼看着在场院欢势跑动的新生,觉得该给孩子买点啥了,新生现在一岁半会走了,也会依依呀呀地叫爸妈了,可是他除了米汤泡馍,再没有尝吃过别的什么,甚至不知道糖是甜的,肉是香的,可怜的孩子。月儿眼里蒙上一层忧伤的泪水。耀先看见月儿盯在新生身上的眼里充满了忧伤和爱怜,就没有打扰她,让她慢慢想。月儿张出双臂把儿子叫过来,轻柔柔地问:“新儿,你想吃糖吗?”小新生不知道妈妈说的糖是个什么,就闪动着稚嫩的眼睛茫然地摇摇头。月儿眼里的泪水就哗哗地流淌出来。耀先的眼也湿润了,他悠长地出一口气,再不犹豫地在纸单上写下:冰糖二斤。看见耀先在纸单上写下最后的四个字,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的月儿笑了,笑的纯美,笑的好看。
写好单子,两个人凑在一起仔细地算计起来。月儿还特意说:“把虎林的脚钱打足些,人家来来回回地跑也不容易。”“知道,给他的脚钱按十斤麦打,不算少。”说完耀先提起一条粗布毛裢到偏窑里灌麦去了。
天将擦黑的时候,耀先把一粗布毛裢麦子外加五十颗鸡蛋和那张开好的单子,一起送到虎林手上。那时候农民到集市上买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带着粮食去的,粮食就是农民手上的硬通货,有时候它比钞票还实在。虎林先接过耀先手上的单子细细地看看,然后才接耀先手里的鸡蛋篮子。耀先交待说:“这是五十颗鸡蛋,这一毛裢麦是八十五斤,秤过的,你再和单子上的东西碰一下,估计够了。”
虎林嘿嘿地笑了,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够了够了,你每次拿的粮食都宽宽展展的有余头。”
第二天日头刚在大岭上冒花,虎林就牵着毛驴上路了,毛驴脊背上搭着两疙瘩粮食,一疙瘩是他的,一疙瘩是耀先的,那五十颗鲜亮亮的新鸡蛋就挎在他脖子上。虎林到下马河赶集是很有规律的,他和一般农民不一样,一般农民要么是去集上闲逛,要么就是有急事才到集上去。虎林不,虎林每隔上几个集就要去赶一次。虎林一心想着要把家业扑腾起来,集市上的粮价是他最关心的事情,农民庄稼汉收种一点粮食不容易,想家靠的就是土地,靠的就是粮食。一年打下那么多粮食,不了解粮市上的行情还行。这几年日子红火兴旺起来了,虎林的心也随着大起来,他想成为卧马沟的第二个郭福海,他已经买骡子买马朝那个方向努力起来。前年从郭晋平手里用十几石粮食换回来两亩河滩里的水浇地,今年他还想再置两亩,病怏怏的郭满屯已经捏着土改时分下的地契上过他的门,因为一时价钱没有说好,暂时放下了。谈不拢不怕,他只要有了卖地的念头,拖上一料庄稼他就又来了,他那个病身子拖不起。卧马沟现在除了他吴虎林还有谁再置的起地……虎林一路上尽想的是家致富买地买牲口的事。
日头一杆子高的时候,虎林赶着毛驴进了下马河的大十字,他把毛驴脊背上的两毛裢粮食还没有卸下来,就有人急急慌慌地过来,伸着袄袖和他捏价。他捏出去一个高价,那人随手给他捏出一个回价,这可就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这个戴细草帽的人疯了。‘满天要价,就地还钱,争分争厘,自成生意’。这是粮市上的老规矩,他捏出去的是一个虚价,对方还回来的就是实价,两者之间的差距竟然不大。虎林砰砰心跳起来,对方捏回来的这个价钱是这几年粮市上最高的价码。虎林再看看这个戴细草帽穿府绸衫的粮客,不像是当地缺粮的农民,当地农民没有这样的穿着,当地农民更没有这么大方。他以为自己今天碰上好运,碰上袁大头了。“行,就这价。”虎林爽爽地喊一声。
粮客解开毛裢抓起两把麦,再验看一下,也爽爽快快地说一声:“行,就这价。”
虎林从卧马沟搭来的两毛裢麦子,没用一袋烟的功夫就出手成交了,从来还没有这么麻利过,原来出来粜粮那回不得熬等上大半天。把两条空毛裢布袋卷起来,他才有闲暇地抬眼看一下粮市,“咦!”他这才觉得有些日怪,往日这时候粮市早起来了,装在毛裢布袋里的粮食一桩一桩早在街旁排成溜了,可今天不是这样,守着粮食桩子粜粮食的全没有几个人,而搭着空毛裢布袋籴粮食的粮客晃晃悠悠的满街都是,而且好像还都是些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手里摇着纸扇的外地大粮客,提着空布袋的本地缺粮户没有几个。“这是咋啦?”自以为精明的虎林有些懵懂了,他把毛驴拴在一根木桩上,点着旱烟圪蹴在粮市的街口上细细观察琢磨起来,集市上的粮食没有这么快过呀,真是出奇出鬼咧。精明的虎林解释不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变化商情,但是在街口上蹴一阵他就看出一些眉目:来粜粮食的人也是有的,但都进不了街口,那些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的操着一口绛州口音的大粮客,看见一个搭粮食的人过来,就在街口上挡住了,就和自己刚才在街口上一样,在那里就捏价成交了。成交后庄稼汉揣着花花绿绿的钱票走了,到大十字上买他要买的东西去了,而那些粮客像猎犬一样又在等下一个搭粮而来的庄稼汉。好大的胃口,这是从那来的一伙粮客?这就是谜底,把这个谜底解开,粮市上的谜自然也就解开了。不能直接找那些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的粮客去打问,粮市上连粮价都是靠手捏,那里能去直问。
虎林把烟锅里抽吸烬的烟灰在鞋底上磕掉,站起身,他决定去找一下赵锁柱。赵锁柱是粮市上多年的经纪,和他挺惯熟的,找他探探底去。庄稼人把不准粮市上的行情心里不瓷实。
虎林来到街中间的粮市牙行,这里和街面上一样也是清清冷冷的。那些外地来的大粮客有全套的装备,不需要牙行提供的盘斗杆秤,也不用牙行里的牙家们去找粜粮的庄稼汉一个一个地在袄袖里捏价,啥事他们都自己干。所以,牙行里平日忙碌的不可开交的牙家们也闲下了。赵锁柱坐在牙行里闲的无聊,正举着缸子咕咕地喝茶。“赵经纪。”虎林低低地叫一声。赵锁柱扭头见是卧马沟的吴虎林就赶紧陪上笑脸,几年下来吴虎林已经是他这牙行里的一个主要客户了,他现在正喝的茶钱说不定就是从虎林的生意里抽出来的利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虎林这些粮客养活着赵锁柱这些粮市上的经纪牙客,他能不给虎林一个笑脸。他以为虎林又是来找他捏价粜粮的,他从牙行里出来,看见虎林空着双手,就问:“你没带粮食来?”
虎林摊一下手,表示没带粮食,然后指一下粮市和粮市上那一群戴细草帽穿白府绸衫的外地粮客,问:“咋回事?怪怪的。”
赵锁柱忧深地哀叹一声,就把实情说出来:“哎,我这个行当怕是干不成咧。你还不知道,国家搞五年计划,在城里搞工业建设,从今往后不种庄稼空口吃粮的人就越来越多了,那些戴细草帽的人都是从绛州下来的大粮客,手硬的很。咱下马河的粮市让他们给搅了。虎林,听老哥一句劝,把手里的粮食捏紧,以后还不定是个啥样呢。那么多人不种庄稼都往城里涌,吃啥?洋灰地里长不出庄稼,最后还不是向咱庄稼汉要。听人说咱下马河两天也要成立国营粮站。不信,走着看吧,粮价非翻着跟头往上涨不可。兄弟听老哥的没错,把粮食捏紧,钱有时候不能花,粮食啥时候都能吃。就是个这。”
从下马河往回走的时候虎林心里想的就只有粮食这两个字了,他盘算着家里有多少粮食,今后该怎么样使用这些粮食。家里有多少存粮,不用算他心里也是清清楚楚的:今年新碾出来的麦子有五十多石,去年还余下个二十多石,前年大前年余下来的陈麦也有个二十来石。加起来总共能有一百石,全家七口人,一年有十石粮食就足够吃了。一百石减十石剩下整整九十石,两万来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卧马沟恐怕再没有谁手里有这么多粮食。真是好事,手里捏着这么多粮食,巴不得粮价往上涨,涨得越高越好。用粮食和郭满屯换地的事就暂时放一放,等粮价涨稳再说。对农民来说土地是命,粮食是胆。手里有了粮食胆气就大,虎林现在的胆气就很大。
回到卧马沟把毛驴赶进窑圈,虎林就急急地上了崖口,他把捎回来的东西照着耀先写出来的单子一五一十地交给月儿。他们提前就约定好,多不退少不补不再碰头算帐。耀先每次给他扛下去的粮食都至多不少,他每次少说也能从中抽挣十斤二十斤麦子。但是今天虎林一五一十把捎回来的东西交待给月儿后,又从怀里抽出几张钱票举在手里对耀先说:“拴娃,今天咱的粮食在集上卖了个好价钱,所以得给你退几块钱。”
耀先赶紧摇着手说:“虎林哥,咱原来不是都说好多不退少不补,你咋……”
“原来是原来,现在粮食涨价了,你给灌的粮食本来就多,人不能财迷心窍,不能没有良心。你们也不容易,我把脚钱赶出来就行。”虎林是个精明人,退回去几块钱也就把耀先的嘴堵了,不然人家知道集市上的粮食涨了价,就要说咱见钱眼开,小家子气,往后的事就不好做了,这是一条长线,只要线不断,利就不断。
耀先月儿还真让虎林退回来的几块钱给感动了,他们住到崖口上这么些年,谁把他们真正地当人看过。虎林给帮了这么大的忙,还退回来几块钱,这就是把他们当人看。说啥这钱也不能要,耀先月儿推搡着,他们是真心诚意的。虎林没想到这两个命运不济的人竟还是这样实在,他多少也有些感动。“好好,我收起来,算是下次的脚钱。”虎林把想要退回去的钱重又收装进口袋。完了,他对耀先月儿说:“我给你们提个醒,把手里的粮食捏紧,粮食可能就要缺了。我一个专门倒腾粮食的伙计说:城里现在搞什么五年计划,就是说往后吃闲饭耗粮食的人会越来越多,粮食就会越来越紧张。手里捏紧粮食没错。”
“真的?”耀先月儿把眼睛睁大,土改那年他们经受过没有粮食的那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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