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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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巧红把压在箱底里多少年舍不得盖的新棉被抽出来,把才下机子的一卷粗棉布夹在胳肘窝就上了崖口。
巧红在月儿的炕上坐下时间不长,水仙和她的儿媳妇桃花也像巧红一样抱着棉被夹着棉布上了崖口。桃花是杏花的亲二姐,她当然理解妹妹的心,但她拗不过郭解放。她是上房院嫁出去的女儿,他却是招进上房院里去的养老女婿。因为杏花的事,桃花早就和郭解放吵翻了脸,现在她也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来帮助杏花。
看着走进门来的这婆媳二人,月儿感动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水仙桃花还有巧红坐在炕上话没有说完,就又有人上来了,凡是上来的人都夹裹着几件东西,一件衣裳,一条棉被,一卷自己织出来的粗土布或是一件别的什么,不管是啥东西,拿上来就能顶二十四件彩礼中的一件。
这就是大家在凑彩礼给新生娶媳妇哩。这样的事情还从来没有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呢,这些拿东西上来的人,没有一家是财大气粗的富裕户,整个卧马沟还没有一家是拿钱不当钱,拿东西不当东西的富裕户,整个卧马沟都是穷家薄业的小户人家,但是他们就是干出了这样让人感动的事情。用水仙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人们不愿再看到月儿恓惶下去,不愿再看到杏花恓惶下去。是的,人们是出于同情,出于对月儿的同情,出于对杏花的同情。
卧马沟三十几户人家,除极个别的三两户没有伸出手来帮月儿帮杏花,绝大多数人家都力所能及地伸出了手,就连郭土改的媳妇茅茅和她的母亲马桂花也都有东西送过来。
在不到五天的时间里,月儿的炕上就堆满了乡亲们凑送来的东西,算算二十四件彩礼就差不多凑齐了。但还有一样没有凑齐,二百四十块钱没有凑齐。好心的乡亲们从箱子柜子里翻找出一条棉被,两条单子容易,要是想从箱子柜子里翻找出钱可就难了。他们谁布袋里装过钱呀,在一个全劳力一年只能挣下三十块钱的村子里,谁家能有钱?为了把钱凑够耀先狠着心把瓮里的麦子全舀出来,让新生背到下马河街上去卖了几十块钱,李丁民吴换朝吴虎堆他们你十块他八块也凑了一些,加起来也才百十来块,还缺一大截。这可咋办?钱不比别的,别的啥东西乡亲们翻翻箱子,翻翻柜子,也许还能翻找出来。可钱这东西说没有就没有。
月儿高兴起来的心又低低地消沉下去。好心的乡亲们聚到崖口上也为钱愁起来。彩礼凑不齐送不下去,事情就有可能生变化,乡亲们都希望杏花能顺顺当当地嫁到崖口上来,都不愿意看到憨憨三奎把杏花娶走。
崖口上的正窑里挤了不少人,女人们坐在炕上,男人们圪蹴在脚地里,都是一筹莫展。英雄好汉能让一分钱难倒,这满窑里的都是庄稼汉,没有一个是英雄好汉,难倒这些庄稼汉的也不是一分钱,而是一百多块钱。
像是废人一样的耀先嘴里含着一根空烟袋圪蹴在窑门后面闷着个头,不知道是在想啥。月儿睁着恳切的目光再把满窑里的人看一遍,这坐在炕上和圪蹴在炕下的一窑人都是好人,都是尽了力量帮助她的好人,堆放在炕角里的那一堆东西就是他们一件件送上来的。月儿只是恳切地看着大家,她不能向人们再提要求。
真是让人愁呀。
圪蹴在脚地里的吴换朝老汉看看月儿脸上重又有了的一片愁绪,就沉不住气了,他把嘴里的旱烟杆摘下来,扭过脸对圪蹴在窑门后的耀先说:“拴娃,实在不行你去找找虎林,现在卧马沟恐怕只有虎林手头还能有几个钱,你找找虎林。虎林平素间不是跟你挺对脾气的。”吴换朝老汉的话激活了一窑人,人们都知道虎林手里可能有一些钱,同时人们也都知道虎林是个什么人。那是一个只进不出,把钱拴在肋条骨上的人呀。
人们顺着吴换朝提起的话头正要说几句,窑门开了,虎林进来了。卧马沟这地方就这么邪气,说谁,谁就到。
见虎林进来,耀先赶紧把他往里面让。虎林站在窑门口上,先满窑满炕地看一下,在摇曳不定的小油灯里他看到了满满一窑人,看到这满满一窑人脸上罩着的愁绪。就在心里感叹起来:这么多人不怕牵联,都进了地主家的窑,上了地主家的炕,还在为地主家的事犯愁犯熬煎,这是为啥呀?这就是因为郭解放把事情做得太绝太过份了,太让人看不过眼了。
虎林和郭安屯父子积怨已久,成见极大,就是这积怨和成见促使他也走上崖口来。三天前他就听人说起了这事,知道全村的好心人都伸出手来帮耀先月儿,帮新生杏花。他的女人也从箱子里开始往外翻找东西,他却把女人挡住了,女人翻着眼要和他吵架,他就解释说:“不要往上送东西,送上去东西可能就白送了。要送咱就给他们送一百块钱,钱送上去他们总是要还的,东西送上去还不还就是两可的事情。现在他们更缺的是钱,送钱上去既装了人,还亏不了本。”虎林就是这样一个精明人,干啥事情先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利益。这一点也不奇怪,人谁不是自私的。在这种时候他能揣着钱上来就不容易。
虎林站在窑门口朝大家嘿嘿笑两声,就张开嘴说:“大家伙都上来咧,我也说早点上来,可让事情拖拽的上不来。拴娃月儿都准备差不多了吧,还缺个啥少个啥,看老哥能不能给你们帮上忙。”
耀先就赶紧说:“东西,大家伙都差不多凑齐了,就是还缺一些钱。”满窑里的人都把眼睛盯在虎林的脸上,等着听他如何回答耀先的话。虎林稍稍沉吟一下,就爽直地问:“还缺多少钱?”耀先说:“粜了些粮食,卖了些油,丁民哥和大家伙也零零碎碎地凑了一些,大数还缺个百十块钱。”“好说。”虎林说话的时候就把手往怀里插,一边往外掏着钱,一边再说:“该咱这事情成,他郭解放使的手段再狠,也拦挡不住咱。我这里正好有一百块钱,是山下他二舅捎上来买木料盖房子的钱,咱先把他使了。他二舅的房子能缓盖,新生和杏花的婚事不能缓办。”
一窑的愁气被虎林掏出的一把钱票扫荡了出去,窑里立马显得亮堂起来,有了张办喜事的轻松明快的气氛。一直站在窑门外的新生这时候走进去,“咚”的一声跪倒下去,对满窑的亲人,对满窑的长辈说:“叔叔伯伯姨姨婶婶们,我替我妈我爹还有下面的杏花谢谢你们了,我新生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叔叔伯伯姨姨婶婶们的恩德,将来以后,我一定会加倍地报答你们。”
窑里轻快起来的气氛,让新生的拜跪和他哽咽着说出来的这一串掏心窝子的话,重又搞的凝重起来。在这艰难的时时刻,这些依旧生活在贫寒里的人们慷慨地把自己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的东西拿出来,不是为了日后将来得到报答。他们是出于真诚,是良心和道义让他们做出这样的善举。
郭解放没想到崖口上的地主一家真的能把二十四件大彩礼在五天之内如期送到,没想到卧马沟会有这么多人去帮地主,这些年来的斗争和运动难道都白搞了?郭解放心头沉重的有了众叛亲离日落西山的悲凉感觉。
郭解放和许春娥原本是想用二十四件大彩礼把崖口上的地主拦住,让他们死了这份心。可是现在这二十四件大彩礼包裹的整整齐齐送进了上房院,他就再没话可说,他不能当着全村人的面打自己的脸。
把彩礼送进上房院的时候,月儿就提出过事结婚的时间。彩礼一送,结婚的时间就由男方决定,这也是中条山上的老规矩。月儿恨不得在把彩礼送下去的时候就把杏花领回崖口。
上房院给的回话是年前不行,时间太紧,起码要等到过完年。经过三番五次的来回说话,最后定下来正月初九过事结婚。说话的工夫就已经进入了腊月,正月初九就正月初九吧,一个月的时间说到也就到了。
进了腊月日子也就过的快了,喝完腊八粥,二十三祭灶,年就到跟前了。祭完灶扫厦,月儿指使着耀先和新生爷儿俩把偏窑里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剩地全搬出来,她要把偏窑好好地粉刷一遍,让杏花正月初九上来后舒舒畅畅地住进去。月儿从前坡背回来一块白土,亲自顶着帕子系着护巾,端着泡好的白土,在偏窑里粉刷起来。她怕耀先新生粗心,条条绺绺的刷不匀。娶新媳妇的新窑洞粉刷不匀多不好呀,细心的月儿想的真周到。耀先和新生两个人却成了往盆里添水加土的小工。
一家人满心欢喜地忙碌着,一家人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正月初九这个美好的日子。
一轮红日在山尖尖上蓬蓬勃勃地升耀起来,这是今年升起的最后一轮红日。
冬天就要过去,春天正在到来。听,春天的脚步正咚咚地走来,正咚咚地朝崖口上走来。
城里人把大年三十叫除夕,中条山上的人把大年三十叫乱夕。乱夕这一天女人最忙,男人最闲。为了过好明天的大年初一,女人们有干不完的事情,蒸花馍捏饺子,明天的一桌饭菜和一家大小的新衣裳都得在天黑前准备出来,这都是女人们的事情。男人们就悠闲多了,不用下地干活,袖着手刁着烟就等着过年了。
改改和梨花前半天忙完自己家的事,后晌就到坡上给桃花家帮忙去了。逢年过节包饺子捏花馍村里有相互帮忙的习惯,前半天桃花和来喜媳妇就下来到上房院帮忙,后晌她们就应该上去帮忙。梨花和改改走的时候把金锁和银锁也一起引了上去。郭解放在官窑里和人谝说闲话去了。上房里就剩下杏花一个人。
杏花坐在炕上低弯着头正在绣最后一朵花。和新生好上后,杏花已经从过去的不幸中恢复过来,她渴望着嫁到崖口上去和新生一起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实际上这种全新的生活已经悄悄地开始了,是从后沟笸箩潭边开始的。现在她的体内已经有了新生播种下的种子,一个崭新的生命,一个美好的希望已经孕育在她的体内了。杏花现在盼望的不是明天的正月初一,而是初一过后的那个更让人心荡的日子——正月初九。
杏花正一针一线把她最美好的心愿绣出来,绣在手里红艳艳的缎布上。杏花绣的是一对戏水的鸳鸯,杏花一边绣一边抿着嘴儿不停地笑,绣出来的这一对浮在水上的鸳鸯,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笸箩边那个美好的夜晚……
半后晌的时候在官窑里谝说够闲话的郭解放回到上房院,他跷腿进了上房,看见炕上只坐着杏花一个人,旁边再没有人,就问一句:“你姐她们呢?”
杏花连脸都没有抬,只是把身子朝炕里再挪挪,根本没有搭理他的茬,还是低头专心绣着她的鸳鸯。
郭解放摸着后脑勺想起吃晌午饭的时候梨花说后晌要给桃花家捏花馍,他就嘿嘿笑着站在炕沿边说:“她们都到桃花家捏花馍去了。”杏花厌恶地抬一下脸,依旧没有说话,弯下头继续绣她的鸳鸯。自从那次和新生从笸箩潭回来脸上挨了他一把掌后,杏花就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不管他怎样地找话茬,她就是不和他说话。看着杏花的侧脸,郭解放的心旌摇动起来。杏花的侧脸儿实在是太美了:脸盘儿圆圆润润的,长长的眼睫毛翘翘的,直溜溜的鼻子尖尖的,红嫩嫩的嘴唇轻轻地抿着,比画上的美女还有风彩。郭解放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仔细认真地端详过杏花了,杏花从后院搬出来睡到母亲的炕上以后,他就是想端详也没有了机会。他总不能在老丈母的眼皮底下死盯着小姨子的脸蛋儿看吧,连端详细看的机会都没有了,别的机会就更不用说,改改就像是扎窝的母鸡成天守着她的小女儿根本不让他靠近。他费尽心思使了不少手段,结果也还是没有把他想办的事情办成,反而把她出嫁的日子倒定了下来。正月初九一天比一天近了,如果再不抓住机会,恐怕这一辈子就再没机会了。现在没人在跟前,是个机会,就该把话给她说清楚。郭解放这样一想,就真的赤裸裸地把恶心人的话说出来。他说:“杏花咱长话短说,你想嫁给新生还是想嫁给谁,我不管了,但是你得和我好。和我好了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不和我好,你想嫁,没那么容易。正月初九咋那,正月初九不让你嫁你就嫁不成。咱们……”
“呸!”郭解放没有把话说完,就让杏花唾了一脸。郭解放憋在心里的火气和野性被杏花这一口唾沫吐了出来,他呼地一下跳站在炕沿上叫骂起来:“你这个耍弄男人的烂货,把公社书记耍弄进了监狱,把老子耍弄到了半路上,又和地主的儿子耍弄上了。老子今天就是要耍弄耍弄你。”说着就扑上去撕扯杏花身上的衣裳。郭解放一来实在是有火气,二来知道梨花她们不在,三来也是经受不住杏花美色的诱惑,他放开胆把野性全使出来。在强壮的了兽性的郭解放面前,杏花那里是对手呀,她倒在炕上才蹬踢了几下,身上的棉裤就让撕扯掉了。杏花光赤着两条腿,依旧蹬踢着抗争着。她身上的棉袄也被扯拽掉了,杏花赤条条的像翻跳在岸上的一条白鱼拼命地蹬踢争扎着。郭解放这个没了人伦的畜牲,他一只手按在杏花赤裸细柔的腰上,一只手就要解脱自己的裤子。就在这个关头,杏花的母亲,改改推开门进了上房。
改改一进哨门就听到杏花尖声嘶歇的惨叫,改改以为是贼人强盗进了上房,就紧着往上房里跑,进来看到的却是这样丑恶的一幕。贼人强盗不是别人,正是她招进门来的养老女婿。改改气的恶恶地骂一声:“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听到骂声,郭解放回头见是丈母娘回来了,这才提起脱到半截的裤子,把光溜溜的杏花扔给她的母亲,扭脸走出门去。改改用一条棉被把浑身精光的杏花裹住,母女俩就哭倒在炕上。
幸亏改改回来,不然杏花真的会被郭解放强暴了。改改是回来取给花馍上点红的颜料罐儿的,进门却碰上这事。明天就是正月初一,这个年让人咋过呀?改改伤心死了。
年里的最后一轮红日慢慢地往西边的山后坠去。
崖口上的一家人既盼着过年,又为过年愁。前一阵子为了凑齐郭解放要的二十四件彩礼,他们把攒在瓮里的麦子,和攒在罐子里的油一齐都背到下马河街上卖了。现在瓦瓮里剩下的只是沙粒一样揉捏不到一起的玉茭面,连过年包饺子的白面都没有。月儿剁了半盆子胡萝卜,可是扫了几个瓦瓮都没有扫出半碗白面。这个年咋过呀?吃不上饺子的年还是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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