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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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头抽烟的吴根才和李丁民没有看见是什么人从皂角树下走过去,他们就不知道他俩这没头没脑地说的是啥。
韩同生拧皱着眉头,沉思着在窑里踱了几步,然后在郭安屯脸前站住严厉地问:“他们是不是经常去?”“经常去。差不多每个集都去。”“每个集都去?”“每个集都去。”“去干啥?”“去卖篓子。”“还干啥?”郭安屯被逼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顿一下接着说:“有时候还背一捆山柴去卖。”韩同生把手在半空中狠狠地一挥,吼叫道:“你这个民兵队长是咋当的,你知不知道去年山下的郭牛村生的事情。”
韩同生骤变的脸色让郭安屯感到有些害怕,他不知道地主的儿子去赶集会和他这个民兵队长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去年山下郭牛村生的事情和他这个卧马沟的民兵队长又有什么关系。郭安屯懵怔地瞪圆了眼,看着火动怒的韩同生,不敢再说话。
吴根才和李丁民把旱烟杆含在嘴里都不敢抽了,他们不知道这突然间生了什么事情,值得韩同生动这么大的火气。
“你们知道不知道,去年夏收的时候,郭牛村一天就让点了十八座麦秸积,被点的都是农会干部和贫农骨干的麦秸积。谁点的?地主点的,是好几户地主串联起来一起放的火。知道吧,地主们并没有睡觉,他们正在暗地里串联活动,他们人还在心不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梦想着要夺回已经失去的天堂,梦想着要夺回被贫下中农分走的胜利果实。你们卧马沟的地主郭耀先和他的地主老婆集集不落,会会必到,你敢保证他们不是在传递情报暗中串联吗。对地主富农的管制你是怎么执行的。我的民兵队长同志!”韩同生严声责备起郭安屯。
郭安屯的黑脸上冒出汗来了,在区里开会,区委书记和区长都再三地讲过要对地主进行必要的管制。可是他却没有把这当回事,他觉得卧马沟的小地主郭耀先是个提不起笼的软家伙,就是再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跳出来破坏捣乱。所以就没有过多的操心,没有管制他,还让他自由自在地在四十里马沟来回地跑,还让他自由自在地去下马河赶集。这家伙集集不落会会不空,他一个人赶的集比全卧马沟人合到一起赶的集都多。他真的就有那么多可买可卖的东西?说不定他真是以背柴卖篓为晃子,在干着另外一些罪恶的勾当,真要是那样……郭安屯不敢再往下想了。
“老吴,”接着韩同生把脸转向吴根才,又严厉地对吴根才吼叫起来,“老吴,你咋搞的?你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你怎么就能让他们这样自由自在地乱跑乱窜?出了问题谁负责?”吴根才扳着脸坐在官窑里不吭声,韩同生比他小近十岁,可他却常用这样的口气来和他说话,他心里觉得不舒服。韩同生这次来卧马沟帮助搞互助组,吴根才挨了好几次批评,心里觉得委屈死了。
批评过吴根才之后,韩同生立即宣布:“从现在起你们要对地主家庭出身的郭耀先,和他同样也是地主家庭出身的老婆贾月儿进行严格的管制,一般情况下不许他们离开卧马沟,绝对不允许他们窜村跟集赶会。如确有正当理由,也必须经得民兵队长的同意才能离开卧马沟,家里无论来了什么人,都得向民兵队长汇报。对地主富农的管制区里县里都是有过要求的,山下许多村子也是这样严格执行的。安屯,你是民兵队长,这也是你份内的责任,你要严密监视他们的一切行动,切不可麻痹大意。今天晚上就把这个决定通知给他们,告诉他们只许老老实实待在卧马沟,不许乱说乱动,更不许他们乱跑乱窜。我没有想到土改以来你们卧马沟对地主竟然是放任自流的,不加管制的,这是十分危险的,幸亏今天现了这个问题,要是不现这个问题,我明天走了,出了事情你们咋交待呀。”
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人在韩同生的责问下垂下头都不说话了,如果真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确实不好交待。
耀先月儿在下马河集上把篓子和鸡蛋卖完后,倾其所有买了一合榆木门。月儿早就想买一合结结实实的榆木门了,崖口窑门上的那扇用荆条编扭的栅栏门早该换下来的了,栅栏门既不避风,又不安全。换上结实的木头门,黑夜睡觉也踏实。这个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这是他们靠自己的劳动,靠节衣缩食,靠精打细算才实现的。耀先找了个顺路的牲口把榆木门驮搭回来,为此他还给牲口的主人买了两个夹肉的白馍,不然人家不给驮,凭什么呀?把两个碗大的夹肉白馍捏到手里,人家才爽快地说出:行。
回到崖口,耀先月儿顾不得烧火做饭,先在窑口上忙乱起来,拆掉用了近三年的荆条栅栏门,埋青石门墩,架榆木门框,好一阵忙碌才把买回来的榆木门扇按上去。耀先拍拍手上的灰土,看着立在眼前的这合名符其实的门,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
月儿扳住按好的榆木门扇,开一下,闭一下,结实的门板转动时干燥的轴子在青石门墩的石眼里就磨出一串“吱吱扭扭”的响声,这响声在月儿听来就像是胡胡弦上拉奏出来的乐声一样悦耳中听,这样的响声那扇荆条编扭的栅栏门是从来没有出过的。月儿抿着红润润的嘴唇笑了,她有理由笑,有了这结实的窑门,她和耀先晚上睡在炕上就更踏实,以后再出门赶集也更放心。就是到了冬天,风只能在门外响,雪只能在门外旋。风雪再也进不到门里来了,窑里自然就暖和了,那时候再踩着机子织布脚就不冷了,耀先割荆条编篓子手也不冷了。月儿想得总是比耀先远一些好一些。
“看,日头压山了,我说这肚子咋咕咕地叫哩。月儿你给咱烧火做饭,我把这门里门外再收拾一下。”耀先说。月儿欢欢地跳进门槛做饭去了。
傍晚的山村笼罩在一片炊烟里,红灯笼一样的日头已经在西边的天际消失,黑沉沉的夜幕正在缓缓地往一起闭合。耀先刚刚端起月儿烧好的晚饭,“咣当”一声,才按好的榆木窑门被人重重地推开。推门进来的是民兵队长郭安屯,郭安屯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民兵。一见这阵势,月儿吓得失手把一碗滚烫的红豆米汤翻扣在地下。耀先赶紧把手里的饭碗放到风箱盖上,惊颤地转过身,脸上使劲挤出一点笑,对进来的民兵队长和民兵点头哈腰地说:“安,安屯哥,你,你们吃,吃点……”
耀先磕绊的说不浑全的话被郭安屯严声打断,“郭耀先贾月儿你们听着……”郭安屯把贪婪而又凶狠的目光紧紧地逼在月儿吓的惨白的脸上,把早晨韩同生在官窑里宣布的几个不许大声地吼出来。最后问:“听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了。”耀先就是不明白,也得回答说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说上个“不”字。
郭安屯借着天黑前的一点光亮,在窑里虎视耽耽地寻查起来。他到这窑里来过,那时候这还是一孔敞口窑,除了窑根摊着一堆蒿草和蒿草上扔着一条破被子外,这窑里空空荡荡的再别无一物。可是现在这窑里就跟原先不一样了:窑面砌了,窑门按了,窗台下盘了火炕,炕上铺着厚厚的棉褥,还叠放着一摞崭新的被子,靠着窑墙摆放着一排溜浑圆锃亮的麦瓮,脚地里还支架着织布机,还有纺花车,拐线车。窑根摆着一溜各式各样的农具,这分明已是一个相当殷实富裕的农户了。他们是靠什么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得到这些东西的?三年多前他们是空着手被扫地出门赶到崖口上来的,难道他们会变戏法。郭安屯在惊奇之余更产生了怀疑,怀疑这满窑里的东西来路不正,怀疑他们真的在暗地里搞阴谋诡计。他警惕起来,他不相信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置办下这么一窑东西,这里面肯定有鬼,土改以来他自己就没置下一件象样的东西。郭安屯指着这满窑里的东西,凶巴巴地问:“老实说,你们这窑里的东西都是怎么弄来的?”
耀先随着郭安屯的手势也满窑里看一下,就老实怯懦地说:“背柴、卖篓、卖线、卖布、卖鸡蛋,还粜出去一些粮食,慢慢就置下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领着民兵从崖口下来,郭安屯的心情也是挺复杂的,他对耀先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置下这么多东西有些羡慕,也有些怀疑,更多的则是嫉恨。
这顿饭月儿一口都没吃,耀先也一口没吃。他们默默地坐在漆黑的窑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未来,又一次被无情地打乱。不许出卧马沟村,不许去下马河赶集,他们被死死地限制在卧马沟里,被限制在几亩薄地里,那他们的将来还能再有什么希望。
对韩同生的决定,吴根才是有看法的,但他没有说出来,韩同生走后他也没有说,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和吴根才差不多李丁民也有看法,也是没有说话。韩同生一走这两个人的表现就不一样了,韩同生一走,吴根才像干了一晌重活似的长舒一口气,就想展展地歇歇。韩同生在的这二十多天里吴根才觉得受到排挤,心里很不畅快,韩同生一走,他才觉得受压抑的心情畅快起来。李丁民却是在耀先这件事情上悟出了另外的道理,他想和吴根才说说。吴根才挥挥手散漫地说:“罢了罢了,麦收了,秋种了,该让大家伙松松快快地喘口气,种庄稼就是半年辛苦半年闲,地里没活,总不能把互助组的人领到河里洗石头去吧。”
李丁民和吴根才不是一个互助组的一些话不好说,他就把郭安屯叫进官窑,他们俩是一个互助组的,并且还是正副组长,话就能说:“安屯呀。”性格沉寂的李丁民说话向来有些慢,他慢慢咧咧地说:“你到崖口上耀先的窑里去过喀。”“去过。”“你在他们窑里都看见些啥?”“啥?”郭安屯稍稍愣一下,就顺着李丁民的话头,把他在崖口上看到的东西和想到的问题,一起给李丁民说出来。听郭安屯张张扬扬地把话说完,李丁民沉沉地摇摇头说:“我和你的看法不一样,他们窑里添置的东西都是有正经来历的,真是他们一点一点背柴卖篓挣回来的,这不容易呀。”
“你也到他们窑里去过?”郭安屯问。
李丁民如实地说:“我没去,水仙去过。水仙和拴娃的媳妇月儿来来往往的有些走动,水仙听月儿说:他们的一个荆条篓子,拿到下马河集上能换回来好几斤麦子。我也暗暗地算了一下,加上他们卖鸡蛋卖布粜粮食杂七杂八的,是能换回来那些东西的。你听我把话说完。”李丁民摇手不让郭安屯打断自己的话,他接着说:“抛开那些没风没雨的事情,咱单说荆条篓子的事,这真是一个来钱的好门路呀。”郭安屯眨巴着眼有些糊涂,不知道李丁民要把话往哪里引。李丁民继续慢悠悠地说:“这两天咱不是在操心互助组的事吗,麦子割了,秋庄稼种了,人都窝在窑里干歇着。咱不会也像耀先一样割荆条编篓子,背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卖下钱不就可以把咱身上的烂棉袄旧夹袄换成新的,有了钱还怕过不成光景。”
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泛起一片闪亮的红光。“你是说咱互助组也割条编篓子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去卖?”
“对头,他们当年是空着手上了崖口的,他们就是靠背柴卖篓把日月过红火起来的,这是现成的路,咱为啥不走。”李丁民说。
“狗日的。咱这些年咋就没有想到这条路呢。干,带着咱互助组的贫农们一起干,干个名堂出来,给区里的领导们看。”郭安屯张张扬扬地叫起来,好像他已领着互助组里的一群翻身贫农干出了一番事业。
郭安屯和李丁民把他们互助组的贫农们重又招集起来,从坡上割回大捆大捆的荆条,一群人坐在皂角树下的场上编扭起篓子。吴根才互助组的人和别的单干户都下来围在边上看热闹,时不时地再说几句风凉话。十几个人在皂角树下编了一天,编出来的篓子歪的歪扭的扭,没有一个周周正正的能拿到大十字上去卖的。端着白铜水烟壶过来的吴根才在一个编废了的篓子上踢一脚,轻蔑不屑地说:“这也叫篓子,把这篓子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卖的时候不要说你是卧马沟的,省的给卧马沟丢人。”吴根才的话引得周围起了一片嘲讽的哄笑。吴根才也是瞅着郭安屯和李丁民不在场,才说这话的。那两个人见一天都没有编成一个象样的篓子,急的钻在官窑里商量事情去了。
这时候吴根才心里也有了想法,他是卧马沟的农会主席,是第一互助组的组长,是土改中入了组织的党员,还是卧马沟才成立的党小组组长。他说啥也不能落到郭安屯李丁民后面去。他决定明天就领着他互助组的壮劳力们到坡上背柴去,他不编篓子,背柴多干练呀,到了大十字上就能卖,比编篓子来的快。土改前,卧马沟的穷人都还不是靠背柴养活家小。“换朝哥,把咱组的人喊到咱上房院说话。”吴根才吩咐一句端着水烟壶先进了上房院。
吴换朝乐颠颠地喊人去了,从上房院出来的时候吴换朝就和吴根才商量过了,他也是主张背柴的。
卧马沟的两个互助组不经意间展开了一场竞赛,一场奔富裕,奔小康的竞赛。
第二天吴根才领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到对面山坡上背柴去了。郭安屯李丁民他们组还是割荆条编篓子。半后晌的时候吴根才他们牵着骡马,每个人汗巾里都包着两个夹肉的白馍,从沟口里上来。皂角树下的这群人还和昨天差不多,编出来的篓子还是歪歪扭扭的拿不出手。吴根才这伙人上来嘻嘻哈哈又说了一阵风凉话。
一听人们说起的风凉话,郭安屯就躁火起来。他把编不成的篓子一摔,喊一声:“去他妈的,不受毬这洋罪了,咱明天也背柴去。”
组里的人就都抬头看他,军心乱了。李丁民忙说:“咱也散了吧,明天再说。”等人们都散走后,李丁民对郭安屯说:“明天把拴娃叫下来。”
郭安屯恼着脸不高兴地说:“韩同生不是再三说过,不许和地主分子们搅在一起。”
“人家会编篓子。”李丁民解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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