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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賢把腦子裡關於「那時候」的記憶全部掏出來審視了一遍。他愛過高明嗎?好像沒有過。高明和媽媽只是他人生中曾經最親近的兩個人,都可以說放下就放下。細想來,他好像誰都沒愛過,只愛過自己。
但那名字深入骨髓,無論怎麼努力都不曾忘記。那少年好像一直存在在身邊一樣,每個困惑無助的時刻,他都會下意識問自己。
「高明,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
但那只是自己想像出來的朋友。陳賢心裡清楚。
他懷念他,但曾經他不能相信那個真實存在的高明。他們的交集因為自己的躲避而在高中戛然而止,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給他辯白。
對高明感情的改觀其實發生在重逢之後。直到見到病後那麼脆弱無助的他,陳賢才終於徹底放下了心中的懷疑。
因為高明沒理由也沒能力騙自己了,更沒法挑撥他和母親的關係了。那個人把全部都給他了。所有的財產,乃至生死、活下去的希望,都交到他手上了。
陳賢記得高明剛做完手術的時候,自己去Icu里看他。那時他嘴裡插著通氣管,總是疲憊地睡著,血壓心率都很低,露在外面的手冷冰冰的,指尖都灰白髮紫。他那麼沒有生機,好像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一樣。那種熟悉的不舍和不安讓陳賢很久都寢食難安。
後來他恢復了正常的呼吸心率,也有了些精神,能進行簡短的交流,雖然全身都動不了,但他總是努力地對陳賢說:
「謝謝你。」
「拉拉我的手吧,賢哥。」
「你走吧,你要好好過。」
他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只是鼻樑更加瘦削,顴骨更明顯。他睫毛上總帶著些水汽,眼睛卻沒有以前亮了。他還是會溫潤地看著他,只是很少笑了。他還是會像以前那樣叫他,但虛弱得聲音都打著顫。
他需要人幫他排痰,幫他清理,幫他活動肢體,幫他翻身。他依賴陳賢又不斷想推開他,和曾經那個少年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如今他不能從走廊那頭跑過來偷襲他,跳著勾住他的脖子和他插科打諢了。如今手臂勾住他脖子的還是同一個人,但這個人太脆弱了,他的身體沒有一點力氣,他的手會發抖,只能無助地靠坐在床邊或者輪椅上,等著陳賢發力把他身體帶起來。
他那麼悽慘地趴在堆起來的枕頭上,因為皮膚感染而高燒不退,呼吸都費力的他,虛弱地半睜著眼盯著陳賢。
那時候他是怎麼看自己的呢?
那時候又是什麼情感讓自己牽掛他,為他揪心呢?
他變成連坐在床邊都需要人攙扶維持平衡的樣子。恢復得太慢,手術後逐漸接受癱瘓現實的他,經常情緒失控,眼睛總是腫的。他因為感覺不到而恐懼得流眼淚,又因為神經痛而在睡不著的夜裡不停地哭著懺悔。
他說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每一根斷掉的神經,每一顆死掉的細胞,都是求他得到原諒的祭品。
陳賢在那時得知高明大學讀了心理學,還輔修了生物醫學,博士進到醫學院做成癮與精神疾病研究。陳賢漸漸在腦海中拼湊出那條他完全想像不到的路,但好像完全能理解高明的選擇。
他可能是想要尋找答案吧?
臥床的那段日子,高明從不說自己疼,只是紅著眼睛反反覆覆地說他錯了。
「對不起,咸哥。」
「我做過的錯事太多了,我以為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償還的,沒想到不行,老天不給我這個機會……」
「活著是不是又在增加罪孽呢,我還殺了那麼多實驗動物……」
「我應該死在台上的,我應該償命的。」
「不是的,高明,別亂想。」
陳賢想不出更多的話安慰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情憋得難受。
第一次看到康復師抱起高明,即使動作非常緩慢,那人還是煞變蒼白。自己上去幫他托住無力後仰的頭,幫他拎起身上的多條管線,心裡的疼又是什麼呢?
看著他對康復失去信心,粗暴地對待自己的癱腿,故意用針頭扎自己,用力拔出尿管流血不止,他自暴自棄地想讓一切都快點毀滅。自己為什麼會生氣流淚呢?
一次又一次高明讓他離開,是哪來的責任感讓他放心不下?明明下定了決心以後只為自己好,明明可以撒手不管的,為什麼會義無反顧地守著他,為什麼會願意拿出自己全部積蓄照顧他?為什麼希望高明能活下去,能少一些痛苦?
他愛過高明嗎?
能理解的感情是高中的時候,他討厭過他,羨慕過他,想要接近他,享受過他的依賴,把他當做短暫的庇護所,當做精神寄託,同情過他,疼惜他,希望他好,卻一直不能相信他。
他不敢。陳賢其實希望看到世界並不如母親灌輸的那樣壞,他怕信任高明會讓他最終發現母親的話一次一次被驗證。
懷疑一直延續了十年。直到高明一無所有了,陳賢才敢解開束縛完全信任他。
全部回想起來,即使麻煩纏身,即使失去了活著的欲望,但高明和他說過的話、對他做過的事,從來都是沒有惡意的。
原來他是愛自己的嗎?
壓抑、繼而遺忘了多年的感情泄洪般奔湧出來,他覺得自己很抱歉。
陳賢想起他兩年前再見到高明的時候,遠遠看到他坐在輪椅里等自己,孤獨而單薄。那身形重合上記憶中那個戴著鴨舌帽少年的孤單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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