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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出英雄,他们不乱,你怎么出头呢?”
柳朝如随口打,后敛了笑意反过来劝,“不过还此地水深水浅你尚不知,你家纵然有势,可朝廷里势力割据,谁晓得这些人拜的哪座山哪庙神?先静观其变的好。”
说到静观,廊外雨变,又小了些。斜春男人赍着两张贴进来,奉到案上,“爷瞧瞧,秦大人的谢帖小的拟了,只是这孟大人家的帖子是夫人下的,小的不知回给夫人好还是回孟大人好,请爷拿个主意。”
董墨拿起那张薛涛笺翻开,字是蝇头小楷,写的过于清秀,反失了个性。落款署名是“梦迢”。他倒将这名字定定看了须臾,递给柳朝如,“孟玉的夫人叫‘梦迢’,这名字竟有些薄命之势。”
柳朝如接了看一眼,搁下笑了笑,“你几时也信起这个来了?”
“从不信的,只是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名字,就想起这个说法来。”董墨也不经心地笑笑,拣起贴递回给斜春男人,“家中无女眷,还是回给孟大人吧。顺道设宴请他,就十四那日。”
吩咐完,又邀柳朝如,“上回孟大人在家设宴请我,我还未还席,正好趁中秋还了他的席,你可要作陪。”
柳朝如自然答应。二人再说几句,柳朝如辞回家去,董墨在窗前目送他,站了会,听见谁家园中浅送乐韵,隐隐约约掩在细雨中,连洞门外那棵珊瑚树也朦胧起来。
一颗颗红珠子点映绿荫,恍惚像“张银莲”嘴唇上的颜色,有丝迷蒙的凄怨。董墨折转案上,拣了张水绿的贴,研磨落,才写下“银莲”二字,便不知该如何继续下了。
“她”大有不同,他有些拿不准该用哪种方式对待她。明明是寻常的家世,寻常的心计,唯有一点不寻常,就是她的美貌。可若搁在美人云集的京城,她的美貌也并不那么突出。
但他一直铭记她在葡萄架底下慢行的瘦窄的背影,软绵绵的泥土令她脚步不稳,偶尔左歪右倒,切碎了的阳光在她单薄的背上跳跃。
他着怔,一动不动的影侧外,天暗得难断黄昏。
真近黄昏,雨还未止。梦迢给绊住了脚,一时不能归家,身陷小蝉花巷内,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亲自挽袖烧饭,叫彩衣在跟前学着做。
不一时轩窗底下那张瘸了腿的八仙桌上摆上一瓯糟鲜藕,一样炸银鱼,一样韭菜炒嫰豆芽,并一瓯玉米面馍馍。
彩衣舀了两碗稀饭来,听着雨吃了两口,举着箸儿向檐外傻笑,“我在这里住,起初不惯,住到现在,倒觉得比家里好些。”
梦迢握着个馍馍细咬一口,望着她青春粉嫩的脸盘子,“这里烂砖烂瓦的,你也喜欢?”
“比府里清静多了。”彩衣撅着嘴转回眼来,细细抱怨,“咱们家虽富丽,可老爷三五日的就设宴请客,老太太与梅姑娘总吵架,成日间闹哄哄的。”
说话间,她的眼落到梦迢后头那柄晾着的伞。是梦迢送去给董墨,又打着回来那一柄,一直撑开晾在屋檐底下。她举着箸儿指过去,“太太瞧,那柄伞有些意思。”
梦迢拣起来瞧,并没什么稀奇,只不过此刻水渍晾干了,蜡黄的扇面清晰起来,上头绘着一株全盛的白荷花。细细的望下来,仿佛有什么烫了下她的手。挪开掌心一看,手握的木柄上头镌着个小小的“银”字。
她口里叼着箸儿,将伞收了递给彩衣,“你哪里买来?和‘张银莲’这名字倒配。”
“不是我买的。”彩衣接来看了两眼,倚在墙根底下,端起碗来,“方才太太叫我找伞,我在正屋里寻来的。老爷真是细心,这屋子一应俱全,连置办的伞都正配着名。”
梦迢低颦蛾眉,将伞又接来轻旋在手中。伞外雨正恹恹收尾,西天放晴,染艳了几片云,红红地映着狼藉满地。
归家业已黄昏,赶上东园迓鼓胡笳将将凋敝,孟玉在门内送客。都是些各大衙门的大人,锦绣罗衣包裹着或瘦或肥,或高或矮的各个躯体,一张张须面被落日照得红红的,泛着酒色油光。
角门内进去,远远望见孟玉,他在门内不断与人拱手作揖,穿着银霜色的圆领袍,戴着儒巾,被那些满面油光的大人衬得十分年轻隽美。
当中一位四十出头的大人捉住他的腕子,半醉半醒地笑着辞行,“我先去了,节后章大人大排筵席,孟大人可千万要到啊。”
乃是盐运司同知罗大人,章大人的得力下属。孟玉因要从盐矿上出盐,少不得待这些人格外客气。这厢反抓住他的腕子,借了两步说话,“送去府上的节礼,可过目了?”
不问便罢,一问那罗大人便两指拈着须无限惋惜,“多谢多谢!可惜午晌于大人往我家去,见了那幅董其昌的画也十分喜欢,死活朝我要,我推不过,叫他拿去了!”
孟玉领会意思,心下十分厌烦,面上却维持着笑,“不妨事,我这里还有幅董其昌的真迹,明日打小厮送去大人府上。”
“唷!哪里当得?”
“哎哎,好画配雅士,孟某偏不爱字画,给了大人方不算糟蹋东西。”孟玉客套地摆着手笑,送了两步,望着他跨门而去的背影,两分谄媚的面色便一寸一寸冷下来,心里更添两分厌嫌。
客散尽,一抬眼,残阳如火,与日出一样璀璨。他仰头望着,他业已记不得日出时的心境,只看得见眼下,在声色犬马中险些溺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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