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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寿春南下前,早已命曾诩往蜀地部署人手,将当地地形暗中考察。
蜀地因地势之优,素来易守难攻。谯氏并无太深的根基,先前只是趁着晋室忙着抵抗鲜卑南下,无暇旁顾而在蜀地立足。如今南燕之困既解,他正可放手拿下蜀地,待摸清了大致地形,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便在方才,他才收到曾诩自蜀地传来的消息,言先前受袁义丘之事牵连而潜逃的弋阳内史娄景,经这数月的追击,已然寻到其踪迹,目下正在蜀地,受谯氏庇护。
如此,恰给了他这最后的一阵东风。
他可借捉拿娄景的借口,领兵西去,上报朝廷时,即便众臣有意为难,一时也难奈他何。
只是如今他必然要北上归去,却不知阿绮是否愿与他同归。
想起近来二人丝毫未有起色的关系,他心中惴惴,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佯装平静,沉声问:“阿绮,你可愿跟我回去?”
阿绮抬眸望他一眼,并未说话,白皙的面容映在冬日暖阳中,透出如玉的光泽,清冷淡然。
郗翰之只觉心渐渐沉下。
“我知你与堂姐情谊深厚,不忍分离,也知你对我心存陈见,”他抿唇,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可你到底仍是我妻——宁州与蜀地相连,恐到时波及,你若随我归去,留在寿春,我方能护你周全。”
说罢,他眼眸一眨不眨望着她,只盼她能稍稍点头。
身为地方封疆大吏,面对朝中士族众臣也罢,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也罢,他从来果断坚定,毫不畏惧,何曾这般心中没底?
便在他以为她要拒绝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极干脆的“好”。
他既惊且喜,唇边克制不住地勾起笑意,方要开口说话,她已经转身离去,道:“既要归去,郎君定还有事要安排,我且去收拾行囊。”
她自然也想长留宁州,可她心中清楚,身为郗翰之之妻,此时留在此地,只怕要给尚未站稳脚跟的孙宽招来麻烦。
况且,她也记得,如郗翰之所说,蜀地之事,的确会波及宁州,到时孙宽亦要借势取得宁州刺史之位,那时恐无法顾及她。
权衡之下,的确该先随郗翰之回寿春。
……
接下来三五日里,因天已放晴,阴雨消散,城外僚人们的情况也好了许多,除了先前的伤者外,已无添的。
山中家园虽毁,城外暂搭的草屋等也可暂住口粮等则由孙宽开仓调拨,兼几位领带着族中身强力壮,未曾受伤者,回山中寻废墟缝隙中余下的粮食。
局势已然稳定,郗翰之便将刘澍恩等人暂且召回,预备在万寿稍休整一日,便即刻启程归去。
僚人领们因先前郗翰之出手相助,正对他十分敬服,闻他将去,当日夜里便与孙宽一同设大宴,为之践行的同时,更表谢意。
恰好近来牂柯郡中的兵将与差役都已多日未曾休息,百姓们因感念其救助,自将家中饮食酒水奉上。
数千将士与差役们便聚集城外营中,卸下近来连日奔波救人的重担,于晴朗夜色下烹羊宰牛,举酒畅饮,直至月上中天。
酒酣时,孙宽避开旁人,举杯至郗翰之身边,拱手道:“那日阿萱生产时,我身为夫君,却未及时赶到,至阿萱母子命悬一线,多亏有使君与夫人在,才救了阿萱……”
他说话时,从来肃穆的面上竟隐隐现出动容之色,眼眶中更是有些湿润。
“使君与夫人与我皆有恩情,日后定报之。”
说罢,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郗翰之望着这个与他岁数相当,出身相仿,已然渐崭露头角的年轻男子,目有感慨之色。
“内史当日为求去崔家女郎,曾放弃了已在会稽郡中累计两年有余的声望与势力,更受崔家数度为难,可犹豫后悔过?”
孙宽已然饮得有些醉了,闻言轻笑了声,眼中露出几分感慨与庆幸。
他摇头,抬眸望着高悬的明月,低声道:“我这辈子,起于寒微,这条命亦是阿萱给的,此生能娶到她,已是万幸,又如何敢后悔?”
他毫不掩饰内心所想,道:“我与使君不同,虽少年时也曾有过一展宏图的大志,然早已因后来的苦痛与悲惨,放下了家国天下,而今所愿,不过是携家眷一同安居一方罢了。”
说着,他望向郗翰之的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崇敬与笃定:“料想如今的朝中,大多朝臣与我所想,并无二致,便是天子与太后,也是如此。
“多年前士族狼狈南下时,人人都怀着有朝一日收复故土,重返中原的壮志,然而四十年了,未尝有一人曾实现这样的宏愿,而从前被胡虏驱赶凌|虐的苦痛,仿佛也随着岁月远去而渐渐减轻,士族们的意志,早已被江东的安逸与繁华消磨殆尽,如今再提北伐,也难再激起士族们的斗志。他们生恐一旦兴兵,眼前拥有的一切也会岌岌可危,更怕一旦成功,再度北上时,从前掌握的权柄与财富,将重交别人手中。”
朝中欲偏安一方,不敢兴兵者众,却无一人敢如孙宽一般,如此坦然直言,毫不避讳。
郗翰之虽从来唾弃那些好无骨气的士族,面对孙宽的坦荡,却生出几分钦佩。
人各有志,本不必强求,这个道理,他自幼时便明白,如孙宽这般,既无此宏愿,便不挡旁人道,更不打压陷害异己,只在官位上恪尽职守,亦是种难得的胸怀,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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