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用残损的手掌(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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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x年,我二(戴望舒)
好吧,谢谢大哥,我继续讲我的故事。
被卞之琳认为我最好的几诗,《狱中题壁》、《等待》和《我用残损的手掌》,都是在日本人占领香港期间写的,但那时只能悄悄地写,不能表。在我的冤情得以洗雪之后,这三诗都表了。不但让不少人的对我的诗路刮目相看,也再次证明我不可能是投敌的汉奸。有评论家说,《等待》里描写的监狱里的酷刑,非亲身经历者根本写不出来。
这些诗里,获得好评最多的是《我用残损的手掌》,全诗如下:
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婴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在那黑暗的年代,这诗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好评如潮,几乎赶上了当年《雨巷》表时的风光。有些人对诗里那“辽远的一角”展开了争论,有的说是重庆,有的说是延安。我对这些争论只是私下里哈哈一笑。跟许多诗人一样,我觉得诗是不宜解释的。
这诗甚至造成了国际影响。法国汉学家苏珊娜·贝尔纳几乎把这诗抬到“空前绝后”的程度,她说:“《我用残损的手掌》无疑是中国诗人戴望舒的顶级作品,也是他代表的中国新诗的顶级作品。在这篇作品中,诗人竭力把前期经验——形象的感染力(对每个地区的描写,都力求概略而精确)、强烈的感受(芬芳、微凉、彻骨的寒冷、从指间滑出的水等)——与新的内容和新的感情结合起来。”
一天,我从一家书店出来,手里捧着的新买的书差点滑落地上。一位女郎在我眼前飘过。绛年!我心里喊着。我嘴里没有出声。她不是一个人飘过的,而是被一个老头搂着。我的腿带着我跟在了他们后面。他们俩侧过头来的时候,一个向右侧一个向左侧,我转过去看着橱窗,感觉自己象是在做贼。我在橱窗里看见,绛年竟然在跟这个老头接吻,光天化日下,在香港街头。可是这个老头好象并不老,甚至就长着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只是头花白了,差不多全白了。他们俩的眼光根本没有向我这里转过来。做完嘴的功课,这两个人又转了过去,吸着我的腿继续地跟进。
他们走进了一个花园,我也跟了过去。我又怔住了,他们走进的居然就是我的林泉居,我和丽娟、朵朵的幸福花园。我呆呆地继续走着,却没想到人家可以随时地再次地转过身来。然后我听到了个清脆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脸前鸣响:戴大哥!我才现我不自觉地继续地跟进,跟得太近了,一直跟到了他们的脑袋后面,而他们的脑袋恰在此时转了过来。
绛年还是这样的年轻,几乎跟那时候,在松江的时候,一样的年轻,在大仓桥上,在河里的船上。
而这个男子是我没有见过的。花白的头裹着的是一张典型广东脸,跟上海人或者江浙人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脸对脸地站在那里。绛年说:是你啊,戴大哥!我说:是我。绛年说:你怎么啦戴大哥?我是绛月啊。
她是绛月?我说:你是绛月?她说:是的呀,我是绛月,我哥哥是施蛰存,姐姐是施绛年。
原来她是绛年的妹妹。当年,当她的姐姐甩掉我的时候,她姐姐的父母说过的那个可以顶替着嫁给我的绛月。我好象有些觉悟了。觉悟让我说出一句世界上也许最莫名其妙的话:你今年多大?
我这话也不算太莫名其妙。如果她是绛月,那么她很不象当年的绛月,却象极了当年的绛年。我再一想,也许是真的,这么多年没见面了,绛年不该还这么年轻,而绛月那时,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好象只有十四岁。她那时还在往成熟里成长,也许真的后来就越长越象她的姐姐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幽幽地说:戴大哥,姐姐去世了。
那天我很晚才回到我的住处。有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整个就是一种梦游的状态,或者喝醉了酒的状态。一直到进了家门,没有回答静的问题(你这是怎么了?),走进卧室,关上了门,绛月的那些话,包括“姐姐去世了”,才在我眼前和脑袋周围炸了开来。我的感觉就象是看着日本投降后,重新回来的港英当局在维多利亚湾放的焰火,不,不是看着,而是我就被那焰火炸着,我就在那里面挨炸,脑袋被炸晕了,炸得没有知觉,眼前是五颜六色,绿的横飞出去,红的斜落下来。在远处看着可能是很美的,远处一定有很多人在欢呼雀跃,叫喊着太好了太美了该炸炸得痛快。可是我在那里面,直接被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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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断断续续地想起绛月的话,比如,绛年,她姐姐,是得肺结核死的,比如,是她哥哥施蛰存在这里找到巴尔伏爵士,爵士代管着这房子,爵士把这房子,就是我和丽娟和朵朵住过并度过过幸福日子的房子,我们住的那一边,租给了他们兄妹三人的,再比如,她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莫名其妙的问题,她说,她哥哥早就回上海去了。我说莫名其妙,是因为我明明知道蛰存回上海去了,还是我送他到码头,看着他上船的,我却还问。她好象还邀请我进屋去,我也莫名其妙地跟了进去,我看见了绛年的照片,绛月说那放在供桌上的镜框里的照片才是绛年。我好象也相信了。我还想起了当年蛰存安抚我时说过的话,是的,他说过,绛年也到了香港了。这话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居然记得,尽管这几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起来过,可是现在忽然就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了,好象这话一直被压在我脑子里的一堆书底下,这堆书现在被搬开了,它,这话,就冒了出来。
其实,所有这些,是我醒来时66续续地想起来的,好象是我不断地捡着的碎片,终于捡起来了,有一部分也拼凑成功了。
我醒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被子上是湿的。我是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了,我没有找到我的枕头,显然就是合扑在了被子上了,我相信被子的湿是我的眼睛造成的,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角还有眼泪在往外流,但流很慢,好象已经流不动了,没有太多的存货了。
绛年走了,是绛月告诉我的。现在我相信了,我用我被五彩的焰火炸裂的脑袋相信了。那在雨巷里幽然地却又快乐地飘着的油纸伞飘走了。曾经是快乐的。这是必须补充的。我用我被炸裂而又慢慢地捡回来的脑袋的碎片写下了一《残叶之歌》。歌里有这样的句子:
男子那么,你是叶儿,我是微风,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女子来啊,你把你微风吹起,我将我残叶的生命还你。
绛年。比我小了五岁,却先我五年而去。本来我才是残叶的生命。可没有等到你的微风。
我又回上海了,这回是带着我的三房杨静和我跟杨静的结晶,我的二女儿二朵和三女儿三朵。在我的意识里,静就是我的三房,第三房妻子,我觉得我私下里这么说应该是可以的。其实我真心地爱我的新的小妻子。她跟我结婚时刚满十七。
结婚后,我特意写了一诗送给静,就叫《赠内》:
空白的诗贴,幸福的年岁;因为我苦涩的诗节,只为灾难树里程碑。即使清丽的词华,也会消失它的光鲜,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映着明媚的朱颜。不如寂寂地过一世,受着你光彩的熏沐,一旦为后人说起时,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也许是我用错了词,我诗里说“往昔某人最幸福”,“往昔”二字显然用错了,结果,那第三度的幸福岁月也在不久后成了“往昔”的事情。
我回上海是应新6师范专科学校和暨南大学之聘任这两个学校的教授去的。解释一下,暨南大学最早建在广东,后来搬到了上海,再搬到福建。日本投降后,暨南大学从福建迁回了上海。我的译作《恶之花掇英》由上海怀正文化社出版,我最后一本诗集《灾难的岁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出版。一切似乎都重新走上了正轨,幸福的轨道,正的。
那是工作上,生活来源的事。在生活的另一个方面,我从丽娟那里把大女儿朵朵或者叫大朵也接过来了。丽娟已经再婚,她的丈夫叫周黎庵,是《宇宙风》杂志的主编。我跟丽娟建立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不是恢复夫妻关系那种,有点介于夫妻和朋友之间。我们又有说有笑的了,她当然要经常来看朵朵,我们甚至重新有了三人行,有时甚至是六人行,也就是说,或跟丽娟和朵朵,或再加上静和二朵三朵,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去咖啡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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