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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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兄弟聚会石家村 众属官检讨澶州事
柴荣问道:“你怎么到澶州来了,有公务在身吗?”赵匡胤行了一礼,回道:“我已经辞去了东西班行之职。”柴荣心中大奇,问道:“你为何要辞去东西班行之职,做的不开心,还是有人排挤你?”赵匡胤摇头道:“都不是。”接着单膝跪下,道:“我来投奔使相,请使相收留。”柴荣还没有问清缘故,不急于做决定。于是不置可否,道:“你受了伤,先回去治伤,待我处置完公事,再与你说话。”赵匡胤早就把柴荣当成了靠山,护主心切,打死打伤二三十名乱兵。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却一点也不害怕。身上血迹斑斑,虽然多处受伤,但都是皮外伤而已,并未伤筋动骨。
众人回到官署,军医领了赵匡胤下去包扎伤处。曹彬道:“这次老兵作乱,下官身为监军,事先毫不知情,未能防范于未然,以致事态恶化,差点酿成大祸。下官失职,请使相责罚。”内疚之情,形于辞色。柴荣坐在上,闭目不语。众人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不敢多说。正堂里寂静无声,气氛凝重。
过了一会,柴荣睁开眼睛,道:“国华,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他越说的轻描淡写,曹彬越是负疚于心,垂道:“下官疏于治军,看来做不好监军。”柴荣见他似有引咎辞职之意,微微一笑,道:“受了点小小挫折就要打退堂鼓吗?做官和做人一样,要越挫越勇。没有人天生就会做官,每次挫折都是一次历练,你说是吗?”曹彬颔说是,又道:“不过这次的乱子太大了,我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柴荣安慰道:“这件事是我的错,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适才我扪心自问,是我太急了,把事情想的也太简单了。没有准备好充足的钱财,就要遣散老兵,难怪他们聚众闹事。”
王朴道:“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咱们还是太大意了,吃一堑长一智,今后除了操练,刀枪军械一概入库,军马也锁进马厩。没有使相和监军的军令,谁也不能擅自领取衣甲刀枪和军马。”柴荣颔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今后必须严明军纪,令行禁止。”曹翰道:“下官担心老兵不服,日后又会聚众作乱。当时就该将他们就地正法,以绝后患。”曹彬道:“那样手段未免太过残忍了。”曹翰咬牙切齿道:“对付骄兵悍将,这是最好的办法。心怀仁慈,军士们只会越娇纵不法,得寸进尺。”
柴荣道:“杀人不是最好的办法,只会埋下仇恨,因此我才宽宥他们。”王著应声附和,道:“军中将士亲戚连着亲戚,朋友带着朋友,总不能杀个片甲不留罢,真要是那样就无法收拾了。”王朴道:“经此一事,总算给了镇宁军一个教训,以后多多防范就是了。”曹彬问道:“适才一名壮汉,手持长棍,如同猛虎冲进羊群,打的乱兵东倒西歪,武功当真了得。”
柴荣和王朴对望一眼,相视而笑。王朴道:“他叫赵匡胤,从前陛下还是天雄军节度使的时候,投奔军中,陛下收为了亲兵,后来因功升为了亲兵什长。”转头又道:“他辞去东西班行之职,转而投奔使相,必定事出有因。”柴荣亦有同感,道:“我也不明白,公事已经说完,正好大家都见见他。”吩咐军吏请赵匡胤进正堂说话。
其实赵匡胤早在堂外等候,没有柴荣之命,不敢擅自进入。等到军吏传话,方才走进正堂。柴荣问道:“伤势怎样?重不重?”赵匡胤摇头道:“我皮粗肉糙,这点小伤,转天就好了。”柴荣微微一笑,道:“没有大碍就好,这里都不是外人。文伯你是认识的,他现在是镇宁军掌书记。”赵匡胤行了一礼,道:“见过掌书记。”王朴站起身来,还了一礼,道:“咱们是老熟人,不必客气。”接着又介绍了曹彬等人。无论是谁,赵匡胤都执礼甚恭。
柴荣笑道:“坐下说话。”赵匡胤道:“我现在是白身,不能与诸官同坐。”王朴微微一笑,道:“使相没有当你是外人,要你坐下就坐下,使相还有话问你。”赵匡胤不再推辞,当下告谢入坐。柴荣问道:“你说辞去了东西班行之职,来投奔我,是何缘故?澶州穷乡僻壤,比起京师,差的不止一点半点,为何要舍本逐末,来投奔我?”
从前在天雄军的时候,义社十兄弟虽然都官职低微,又没有多少钱,但是朝夕相处,时常聚在一起吃肉喝酒,好不逍遥快活。但是到了京师,大家都升了官,各奔前程,各忙各的事情,已经极少像从前那样聚会了。石守信提前几天,分头传话,说道二月初二,到他家聚会,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二月初二这天,赵匡胤下值之后,找到韩令坤,笑道:“咱们众兄弟今天去石守信家中聚会,你和我一起去罢。”韩令坤搔了搔脑袋,面露难色,道:“你们十个结义兄弟聚会,我这个外人去了只怕不好。”赵匡胤道:“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大家自己人,你还怕丑不成?”他们从小玩到大,说话极其随便,就算说错了甚么,对方也不会心存芥蒂。韩令坤原本就是喜欢热闹的人,赵匡胤又是这般说法,当下欣然应允,道:“第一次上别人家,总不能空着两只手罢?”赵匡胤道:“我想好了,我买上半头羊,至于你吗?随意就是,用不着花许多钱,意思意思就够了。”韩令坤道:“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宴,我买两坛酒。”赵匡胤道:“咱们竟然想到一块去了。”韩令坤哈哈一笑,道:“这就叫心意相通,真不愧是光屁股玩到大的朋友。”两人当下上集市,各自买了羊肉和酒,大步流星往浚仪县而去。
石守信的家在浚仪县石家村,他虽小赵匡胤不足一岁,可是十六岁成亲,儿子石贞都已经七八岁了。赵匡胤也是第一次上石守信的家,并不认得路,到了石家村,向人打听,方知他家所在。走到一座竹子围成的院子外,只见院子左边一块菜地,如今刚刚开春也不知道播种了没有。右边地上一个泥巴搭的土灶,一口大铁锅架在上面,咕嘟嘟冒着热气,散着阵阵肉香。肉香中透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膻气,炖的正是一锅羊肉。一男两女围着泥巴土灶忙个不停,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坐在小凳上,望着铁锅,不停的咽着口水。
赵匡胤猜想这就是石守信的家,于是大声问道:“请问这里是石守信的家吗?”院内那蹲着择菜的年轻妇人道:“就是。”又对着屋子道:“守信,你的朋友来了。”话声刚落,石守信快步而出,见是赵匡胤,笑道:“快进来。”打开院门,但见赵匡胤扛着半头羊肉,而韩令坤抱着两坛酒,不禁大皱眉头,道:“人来就好了,怎么还拿着酒肉?”韩令坤笑道:“第一次登门拜访,怎么好意思空着手呢?你们十兄弟聚会,我这个外人阑入其中,不会扫了你们的雅兴罢?”石守信十分好客,哈哈一笑,道:“怎么会呢?韩虞候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咱们同在殿前司任职,你又是元朗的好兄弟,大家自己人。你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组建殿前司的时候,韩令坤任铁骑左厢都虞候,统领左厢骑兵。李重进第一次升堂的时候,韩令坤也在其中,只是当时彼此并不认识罢了,后来才渐渐熟络。
赵匡胤放下羊肉,问道:“他们是伯父伯母罢?”石守信道:“正是我的爹娘,她是我的婆娘,这是我的儿子石贞。”赵匡胤和他最为融洽,当下一一见礼。石守信道:“他们在里面耍钱,快进去罢。”赵匡胤问道:“大家都到了?”石守信摇头道:“就李继勋还没有来,他的官做的最大也最忙,多半是给公务缠住了。”说话的工夫,已经进了堂屋。王审琦、韩重赟等人正围在两张方桌拼成的大桌面四周,或站或坐,或蹲或爬,吆五喝六,兴高采烈的掷骰子赌钱。
石守信大声道:“元朗和韩虞候到了。”王审琦正在坐庄,面前堆满了铜钱,想必手气极顺,笑道:“来玩玩。”韩重赟道:“他现在手气极顺,把把大杀四方你来了,正好把他的火气压下去。”赵匡胤摇头道:“从前我浪迹江湖的时候,想着赌钱大横财,却不想十赌九骗,被坑惨了。从那以后,我就誓,不再赌钱,你们玩罢。”王审琦挤眉弄眼笑道:“不赌不算甚么,你若是戒了酒,我才服你。”赵匡胤笑道:“我酒量大,喝再多也不会误事。”既然不赌,也不围观,坐在一旁悠哉闲哉的吃着花生糕点。韩令坤看了几把,不觉摩拳擦掌,心痒难搔,又经不住众人邀请,当下加入赌局。众人大呼小叫,眉飞色舞,好不快活。
过了大半个时辰,李继勋方才姗姗来迟。寒鸦鸣叫,倦鸟归巢,已是黄昏时分。九兄弟和石守信一家人围坐于桌旁,羊肉酥烂,美酒香醇,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这是回到开封以来,十兄弟第一次聚会,自是要喝的尽兴。猜拳行令,觥筹交错,一直闹到子时方才作罢。曲终人散,李继勋等人告辞而去。
赵匡胤和韩令坤趁着夜色,高一脚低一脚往回赶路。正行之间,赵匡胤忽然停下脚步,道:“我下定决心了。”这句话好没来由,韩令坤自是大惑不解,问道:“你说甚么?”赵匡胤一字一顿道:“我下定决心了,辞去东西班行之职,前往澶州,投靠柴荣使相。”韩令坤大吃一惊,瞪大眼珠问道:“你酒量不差,怎么说起醉话来了?”赵匡胤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没有醉,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韩令坤道:“那你说说,好好的东西班行不做,为何要去穷乡僻壤的澶州,依附柴荣?”
赵匡胤沉吟片刻,道:“现在饷钱多,隔三差五还有赏赐,风吹不到雨淋不到,日子比起在天雄军的时候不知道舒服多少。”韩令坤道:“你既然知道做东西班行好处不少,为甚么还要走?”赵匡胤梳理一下思绪,道:“我想了很久,既然从军,就要一直走下去。可是没有仗打,没有战功,做到东西班行已经是到顶了,再要升迁,恐怕极难。或许一年年熬下去,还能往上升。然则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我浑身是劲,而且满腔热血,不趁年轻的时候拼搏一番,到老必会抱憾终身。”韩令坤叹了口气,道:“以你的身手,放眼军中,只怕没有几个对手,当个区区的东西班行,确是委屈你了。你们义社十兄弟,以你的武功最高,又读过书,官却做的最小,我都替你鸣不平。”
赵匡胤并无嫉妒之意,也无攀比之心,道:“当初他们都立下了战功,升迁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当初在陛下麾下做亲兵,无缘上战场杀敌,能升官就已经不错了。我无意和谁攀比,也没有觉得老天不公,只是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多少觉得有些不得其志。我昂藏七尺,又还年轻,必须闯荡一番。”韩令坤想到了一件事,皱了皱眉头,道:“你想过没有,辞去东西班行之职,而柴荣又不收留你,那就前不能前,退不能退,无路可走了。”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我当然想过,正因为有诸多顾虑,故而一直犹豫不决。不过适才一番畅饮,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人生在世,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终将碌碌无为。要想功成名就,必须全力拼搏。”坚毅之情,形于辞色。韩令坤道:“你既然心意决绝,我也不再劝你了,甚么时候动身,我送送你。”说着伸出手掌。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掌,彼此心意相通。韩令坤道:“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好朋友。”赵匡胤道:“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这个兄长。”一阵相视大笑过后,赵匡胤道:“这些话我没有对别人说过,即便是义社兄弟也没有,只对你一个人说。”韩令坤一本正经道:“这件事我一定守口如瓶,到死都烂在肚子里。”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是寅时了。赵匡胤生怕吵醒家人,轻轻推开大门,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可是他再怎么小心翼翼,母亲杜氏还是醒了。杜氏走到堂屋,点燃油灯,问道:“都甚么时辰了,你又哪里胡闹去了?还知不知道白天黑夜?”赵匡胤道:“咱们几个结义兄弟上石守信家里聚会,大家很久没有聚会,一时高兴,因此晚了,吵醒阿娘了。”杜氏道:“话说到这里,我也想和你聊聊。”赵匡胤知道自己错了,道:“儿子回来晚了,知道错了。阿娘且回屋睡觉,有话明天再说。”杜氏道:“我其实一直没有睡着,等着你回来。”赵匡胤问道:“阿娘等儿子回来,有甚么吩咐?”杜氏摇头道:“也没有甚么吩咐,就是要和你说说话。”赵匡胤道:“天寒夜冻,儿子进去给阿娘拿件外衣。”
正在这时,赵弘殷拿着一件外衣,给杜氏披上,皱着眉头埋怨道:“都甚么时辰了,有话不能明天再说?”杜氏道:“我就是心里藏不住话,不能明天再说。”赵弘殷叹道:“我已然醒了,说就说罢。元朗,你也别急着睡觉,咱父子好好聊聊。”赵匡胤应声答是,待父母坐下之后,搬了木凳,坐在他们对面,恭聆教诲。
赵弘殷问道:“元朗,你多大了?”赵匡胤道:“儿子快二十六岁了。”赵弘殷点了点头,笑道:“时间过的可真快啊,转眼你都二十五六岁了,真是斗转星移,白驹过隙。二十春秋弹指间,再回少年已白。你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为父也渐渐老了。”看着年富力强的儿子,又想想自己六十多了,言下颇多感慨。杜氏道:“你阿爹在你这个年纪,忙里忙外,一个人撑起整个家,几多艰辛几多磨难。你再看看自己,安分了几天,又开始吃酒赌钱起来?”言辞之中,不无责备之意。
赵匡胤低垂着脑袋,道:“儿子早就过誓,不再赌钱。昨晚喝了酒却没有赌钱,儿子没有说谎,请阿娘相信儿子。”说完抬起头来,望着杜氏,希望得到她的谅解。杜氏叹道:“按说你们一帮朋友难道聚会,应酬应酬也是应该,可是咱家并不宽裕,该省的时候还是要省。”赵匡胤道:“以后儿子想和他们喝酒,只怕也不成了。儿子想好了,辞去东西班行之职,前往澶州,依附柴荣使相。”
听到这里,赵弘殷站起身来,质问道:“你傻了还是疯了,说甚么胡话?做东西班行又舒服,饷钱也不少,又在京师,有甚么不好?”情绪激动之下,声音不免高了一些。如此一来,惊醒了里屋的贺贞。她穿好衣裳,来到堂屋,眼见公婆和丈夫都在,问道:“公公婆婆,你们在说甚么?”赵弘殷道:“你醒了正好,他喝酒回来,尽说些胡话。”贺贞眉头颦蹙,问道:“你说了些甚么话,惹得公公婆婆不高兴?”
赵匡胤道:“也没有甚么,就说要去澶州?”贺贞本是个没有主见之人,听说赵匡胤又要走,顿时没了主意,嗫嚅一会,问道:“好端端的,为甚么要去澶州,家里不好吗?”赵弘殷应声附和,问道:“是啊,家里不好吗?是短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穿的?”杜氏觉得儿子这般心思,一定事出有因,道:“大家都在,正好说说,你是甚么心思?为甚么非去澶州不可?”又对贺贞道:“媳妇,你也别站着,坐下听他把话完。”贺贞依言坐下。
待父亲和妻子坐下,赵匡胤却站了起来,道:“陛下登基,酬谢功臣,王峻做了宰相兼枢密使,李荣做了昭义军节度使,韩通做了永、睦二州防御使,李重进做了殿前都指挥使。这些人从前都是陛下的亲信心腹,尤其李重进是陛下的至亲,我比不了。义社十兄弟也跟着水涨船高,各自升了官,有的成了指挥使,有的做了虞候,而我混的最差。”杜氏问道:“因此你忿忿不平?”赵匡胤摇头道:“儿子没有忿忿不平,也没有怨天恨地。不是儿子骄傲自大,论说本事,我绝不在他们九人之下,所差者当初没有机会上战场立功。。。”赵弘殷打断他说话,道:“儿啊,你不要好高骛远,这山望着那山高。眼下你虽然只是个小军官,好在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倒也过的去。”贺贞觉得公公所言十分在理,道:“是啊,公公也是为了你好,就听公公一句劝,安安心心在皇宫里当差。一家人平平安安,比甚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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