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庄子人间世(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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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见仲尼[1],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2]。”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3],其年壮,其行独[4];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5],民其无如矣[6]。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7]!”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8]!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9]!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1o]?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注释
[1]颜回字子渊,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最为得意的学生。仲尼即孔子,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孔子与颜回的这段问答,自然是虚构的。[2]卫卫国,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在今河南境内。[3]卫君一说指卫庄公蒯聩,庄子寓托以形容暴君。[4]行独行为专断。[5]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读作“死者以国,若蕉量乎泽”,谓几乎一国的人都死光了,就像草芥一样填满了大泽。量,填满。蕉,草芥。[6]无如无往,无处可去。[7]庶几差不多。瘳(chou)病愈。[8]若你。殆恐怕,将要。[9]暴人暴君,这里指卫君。[1o]荡丧失。出显露。
原边注
庄子笔下的颜回,身处乱世,怀抱救世之心;而他笔下的孔子却变成了宣扬庄子学说的道家人物。
“且德厚信矼[1],未达人气[2],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3],是以人恶有其美也[4],命之曰菑人[5]。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6]?若唯无诏[7],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8]。而目将荧之[9],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1o],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11],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12],纣杀王子比干[13],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14],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15],禹攻有扈[16],国为虚厉[17],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18]。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19],尝以语我来!”
注释
[1]德厚道德纯厚。信矼(gang)信誉确实。矼,坚实之意。[2]未达不了解。人气人的口味。[3]术释德清、陈碧虚以为当作“炫”字,旧本笔误为“术”,夸耀。[4]是以人恶有其美也这是以别人的过恶来炫耀自己的美德。俞樾以为“有”为“育”字之误,卖弄,炫耀。[5]菑(zai)音“灾”,害。[6]恶用而何用汝。[7]若你。诏争辩、谏诤。[8]王公指卫君。斗其捷施展他的巧辩。捷,迅捷,利口。[9]荧眩,眩惑。[1o]营营救。[11]殆恐怕。厚言忠诚之言。[12]桀夏桀,夏朝的暴君。关龙逢夏桀的贤臣,因忠谏被斩。[13]纣商纣,商朝的暴君。比干商纣的叔父,因忠谏而被剖心。[14]伛拊(yǔfǔ)曲身抚爱,此指怜爱、爱养。[15]丛枝、胥敖小国名。[16]有扈国名,在今陕西户县。[17]虚同“墟”,废墟。厉厉鬼,古时称死而无后为厉。[18]实实利,此指国土、人口和财物。[19]以下两句是说,你肯定有你的想法,不妨说给我听听。
颜回曰“端而虚[1],勉而一[2],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3],采色不定[4],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5],以求容与其心[6]。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7],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8],其庸讵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9]。内直者,与天为徒[1o]。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11],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12],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13]。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14],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15],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16]。虽然,止是耳矣[17],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18]。”
注释
[1]端而虚外表端谨而内心谦虚。[2]勉而一勉力行事而谨终如始。[3]阳骄盛之气。充满。孔扬甚为扬扬自得。孔,甚。[4]采色不定喜怒无常。采色,神采气色,这里指喜怒变化的表情。[5]案压抑。感谏劝。[6]求容与其心求自己内心的畅快。[7]日渐之德指小德。[8]訾(zī)资取,采纳。[9]成而上比陈述成说而上比于古人。[1o]与天为徒和自然同类。[11]以下三句是说,天子与我,在本性上都是天生的,这样我哪里会期望别人称赞自己所讲的话为善,又何必理会别人指责为不善呢?天之所子,属于天生的。[12]擎(qíng)执笏。跽(jì)跪拜。曲拳拱手鞠躬。[13]讁(zhé)指责。[14]病指灾祸。[15]以下两句是说,法则太多,犹不稳当。大,读作“太”。政,通“正”。谍,当。[16]固固陋,不圆通。[17]耳矣即“而已”。[18]师心执着于自己的成见。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1]!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2]。”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3],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4],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5],心止于符[6]。气也者[7],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8]。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9],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1o],入则鸣[11],不入则止。无门无毒[12],一宅而寓于不得已[13],则几矣。绝迹易[14],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15],虚室生白[16],吉祥止止[17]。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18]。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19],鬼神将来舍[2o],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21],伏戏几蘧之所行终[22],而况散焉者乎[23]!”
注释
[1]语若告诉你。[2]皞(hao)天不宜与自然至理不合。皞天,自然。不宜,不合。[3]若一志读作“一若志”,即专一你的心志。[4]以下两句是说,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体会,不要用心去体会而用气去感应。[5]听止于耳读作“耳止于听”。[6]符感应现象。[7]以下两句是说,能够容纳外物的气,显然不是指呼吸之气息,即是高度修养境界的空灵明觉之心。[8]唯道集虚只要你到达空明的心境,道理自然与你相合。虚,指空明的心境。[9]得使言得教诲。[1o]无感其名不为名位所动。[11]以下两句是说,能接纳你的意见就说,不能接纳你的意见就不说。[12]无门无毒不走门路去营求。[13]一形容心灵凝聚的状态,宅心灵的位置。寓于不得已即“不得已而为之”之意,应事寄托于不得已。[14]以下两句是说,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行迹就困难。[15]瞻看,观照。阕空,指空明的境界。[16]虚室指空明无物的心境。白纯白无染的光明。[17]吉祥止止即“止于止”,意即吉祥善福,止在凝静之心。前“止”为“处”“集”之意,后“止”指空明静止的心境。[18]坐驰形坐而心驰。[19]徇同“循”,顺。内通返视返听,由心去视听。外于心知排除心智心机。[2o]舍居住,指依附。[21]纽枢纽,关键。[22]伏戏即伏羲。几蘧传说中的古帝王。[23]散焉者疏散之人,指普通一般人。
原边注
“心斋”修养方法,最紧要的是心神专注(“一志”),其修养工夫着重心境向内收──由耳而心,由心而气,层层内敛。所谓“徇耳目内通”,即使耳目作用向“内通”,达到收视返听于内的效果,开阔人的内在精神,陶冶人的内在本质。
从哲学观点来看“心斋”这段话中,道、气、心三个重要基本范畴及其相互关系值得探讨。而“唯道集虚”这个命题,不仅隐含着“道”具象化为“气”,并且这是在老庄文献中次出现道心合一的思想观念。
点评
“心斋”是“养心”“养气”之法,心与气并非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心灵通过修养工夫而达到“虚室生白”那种空明灵觉的境地,就是气。这空明的觉心能使“耳目内通”,能涵容万物。换言之,气就是高度修养境界的空明灵觉之心。庄子的“心斋”就是培养一种具有灵妙作用的心之机能。
《庄子》言“气”,从不同的语境来看,在哲学范畴中可以概分为两类,一般多以气为构成万有生命的始基元素,但有时则又将始基元素的气提升为精神气质、精神状态,乃至精神境界。诚如徐复观所论“气韵观念之出现,系以庄学为背景。庄学的清、虚、玄、远,实系‘韵’的性格,‘韵’的内容;中国画的主流,始终是在庄学精神中展。”(《中国艺术精神》)
这段话另有一番意趣,所谓观照那空明心境的“瞻阕”、所谓福善之事止于凝静之心的“止止”、所谓耳目感官通向心灵深处的“耳目内通”,都是“内视”的提法。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内视”之说出于此。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1],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2]。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3];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4]。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5],爨无欲清之人[6]。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7]!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注释
[1]叶公子高楚大夫,为叶县令,姓沈,名诸梁,字子高。[2]寡不道以欢成未有不依道而能美满成功的。[3]人道之患人为的祸患,指人君的惩罚。[4]阴阳之患阴阳之气激荡而导致失调患病。[5]臧精美。[6]爨(net)烧火做饭,此指烧火之人。清清凉。[7]内热内心烦焦。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其一,命也[2];其一,义也[3]。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4],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5],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6]‘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7],始乎阳,常卒乎阴,(大)[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8],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9]。[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1o],于是并生心厉[11]。克核大至[12],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13],无劝成,过度益也[14]。’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15],托不得已以养中[16],至矣。何作为报也[17]!莫若为致命[18]。此其难者[19]。”
注释
[1]大戒指人生足以为戒的大法。戒,法。[2]命天性。[3]义一种应然的社会生活的规范。[4]靡通“縻”,维系。[5]信之也莫犹言信之不笃。[6]法言一说为格言。一说作古书名。[7]以下三句是说,以巧斗力者,始于明斗,而常终于阴谋。[8]以下两句是说,始则诚信,终则鄙恶。谅,见谅,取信之意。鄙,欺诈。[9]实丧犹言得失。[1o]茀(bo)然勃然,指怒气勃然作。[11]心厉读作“厉心”,狠戾之心。[12]克核大至逼迫太甚。[13]以下两句是说,不要改变所受的使命,不要强求事情的成功。[14]益“溢”的古字,越轨,限。[15]乘物以游心意即顺任事物的自然而悠游自适。游心,心灵自由活动。[16]养中顺任中虚自然,保养心性。[17]何作为报也何必作意去报效国君呢![18]致命意指真实无妄地传达君命。[19]此其难者指完成君主的使命是很困难的事。
原边注
“言者,风波也”,传言不当会引起无限矛盾、冲突甚至殃灾,“可不慎与”!
点评
庄子在这里又提出了“养中”“游心”之说。“养中”,为保养心中之气,与“心斋”养气集虚同义。老子、孔子都重视持守中道,但儒道两家观点不同,孔儒的“中道”,指不偏不倚、不走极端的调和态度,庄子的“养中”则顺着老子的“守中”之义而展,将“中”“虚”用以表述心灵状态。所谓“养中”,即主体通过修养的工夫排除名位的拘锁而使心灵达到空明之境界。“乘物以游心”就是心神顺任外物的变化而遨游,在自由自适的状态下来观照外事,故而“游心”乃是庄子以一种艺术精神而入世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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