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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即看见了她腕子上的伤口——半寸来长,下刀想必非常果决,皮肉都被豁开了。而陈金芳这时才意识到我来了,她睁开眼,歉意地对我笑笑。
“本来想自杀来着,不过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胆儿大,一看见血就害怕了,不敢死了。”她说,“只好再麻烦你一趟了。”
我心里翻涌着,说不出话,弯腰一把揽起她。抱着她往外跑的时候,我感到她的体温比正常人低了许多,但搂在我脖子上的那条胳膊却还是那么有劲儿,手隔着外衣,抓得我的肩膀都疼了。跑过楼外那条小道时,熙攘的人群自动散开,人们瞠目结舌地围观着。在余光里,我看见陈金芳的血不间断地滴到地上,在坚硬的土路上绽开成一串串微小的红花。这么多年过去了,陈金芳仍在用这种方式描绘着这个城市,然而新的痕迹和旧的一样,转眼之间就会消失。
我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所医院。过了晚饭时间,医生终于结束了工作,出来告诉我“抢救基本成功”。又有一个工作人员催促我去补办住院手续。
等到一切忙完,天已经黑了。我踱进陈金芳的病房。她的临床是一位在小诊所刮宫造成大出血的女中学生,一直在满嘴脏话地喊疼;而陈金芳则紧闭着双眼,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脸白得几近透明,连皮肤底下的筋络都浮现了出来。
但她的听觉却变得灵敏多了,迅从女中学生的叫骂声中分辨出了我的脚步。她睁大眼睛,侧头朝向我,眼神向锥子一样。
“谢谢你啊。”
“没什么。”我舔了舔嘴唇,忽然脱口而出,“上次那么对你……实在是对不起。我太不识抬举了。”
陈金芳笑了一笑,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她的脸上出现了许多纵横散的皱纹:“你又没说错,我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不,比起我你已经……”
“当然你也不怎么样。咱们半斤八两吧。”她又接上一句。
我们有气无力地相视一笑。旁边那个女中学生的声音又高亢了起来:
“我操你妈的。
我操你妈的。
我操你妈的。”
我在医院的走廊守了一夜。第二天,医生说陈金芳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我才回到单位去上班。这以后的两天,我每天晚上会到病房看看她,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了也闭着眼睛,仿佛仍在虚弱地苦挨。我自然也不好跟她说什么。
到了第三天,我才走进病房走廊,就看见长椅上并排坐着两团人——的确是“团”,一男一女,身量都矮而肥胖,穿着鼓鼓囊囊的棉大衣。尽管多年不见,但我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是陈金芳的姐姐和姐夫。
他们的模样也大变了。许福龙不再是那条精壮有力的汉子,他佝偻着腰,缺了几颗牙,连嘴唇都瘪了进去。陈金芳她姐呢,那对引以为傲的大乳房早就垂到肚皮的位置上去了。他们面无表情,脸上笼罩着脏兮兮的沧桑,一看就是常年都在干体力活儿。
我在他们面前站住脚,陈金芳她姐半张着嘴,打量了我半天,也没认出我来。我只好自我介绍是陈金芳的“朋友”。
陈金芳她姐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没欠你钱吧?”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的表情却变得恶狠狠的了:“她坑的全是自己人。”
接着,这两口子便围住我,倒好像我是个能解决问题的大人物,东一嘴西一嘴地痛陈起来。他们的讲述解开了我长时间里对陈金芳的疑惑。
她从来就没正经八百地有钱过。十多年前离开北京后,陈金芳便南下广东,先是在服装厂里做工,后来又到了深圳。在那几年里,她先后和好几个的男人姘居过,一直在尝试着做买卖,又一直在亏本。每次经营失败,她都要靠男人去还债或者积累下一轮本钱。“这和卖没什么不一样。”村里人说。她让她的家人长期抬不起头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金芳的形象就变了。她开始开着轿车回老家,有时还带着一两个西服革履的合伙人来“考察”。她翻修了老房子,给姐姐姐夫家添置了全套家电,母亲过世后还举办过十里八乡最辉煌的葬礼。花出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亲戚朋友们又顺理成章地对她刮目相看,大家都觉得她如今是一个“能人”了。
几乎是凑巧,没过两年,她的老家掀起了一场浩大的造城运动。经历了反复的说服、恐吓、群殴、威胁自焚,村里的土地终于被一个工业开园占用,乡民们被搬迁上楼,拿到了或多或少的补偿款。那些钱却成了乡亲们新的难题。本地民风勤勉,大家自知不能坐吃山空,但想要做点小买卖,又往往不得要领。有年轻一些的到县里去开过杂货店和录像厅,很快就铩羽而归,还染上了吃喝嫖赌的劣习。这个当口,陈金芳又回来了。她宣称自己和人在深圳那边搞项目,大家可以把钱交给她去投资,十五分的高额利息,不出几年就能翻番。刚开始,人们将信将疑,入股的人不多,只有她姐姐和几个堂兄弟,交给陈金芳的钱也很有限。但不出半年,返回来的“分红”就让越来越多的人动了心。又有人到陈金芳在深圳的公司去打探过,传回来的信息是她真成了大老板,办公室比镇长的还要大。
“那时候哪知道她是非法集资……现在又被警察定性成诈骗。”陈金芳她姐痴愣愣地陈述道,“她给我们的分红都是拿自己那份拆迁款垫付的,办公室也是临时租的。”接下来,村里人争先恐后地到陈金芳那儿去“入股”,连村干部都加入了进来。有个民办教师还要求陈金芳把自己的儿子招进公司里,“学着做点事”——这么做,当然是有监视她的成分在里面。有文化的人心眼儿是要多一些。但一个刚从大专毕业的愣头青又怎么是陈金芳的对手?没过两个月,这个叫胡马尼的小伙子就被她收拢了过去,成了她的同伙兼新一任姘头。
陈金芳带着胡马尼,又在广东晃荡了两年。他们过得花天酒地,用乡亲们的钱投资过工厂,也炒过股票,但始终没有折腾出大名堂来,还被更“聪明”的人骗了不少。寄回村里的红利不能减少,募集来的本金则日益捉襟见肘。眼看着就要走到绝路,陈金芳决定最后一搏。她改了身份,离开深圳来到北京,一心开拓更“高端”的人脉,做些一本万利的大买卖。在此之后,她的生活就是我亲眼见证的了。她混进了天花乱坠的艺术圈子,又搭上了b哥那样的专业投机客,貌似有了逆转局面的机会,但最终彻底崩盘。
陈金芳把事情“搞砸了”以后,胡马尼突然悔恨万分,正义感也冒了出来。在藏身的筒子楼里,他代表全村人民怒斥了这个女骗子,将陈金芳推到沙上,狠狠地揍了她一顿,然后就浪子回头地回村报信去了。
陈金芳她姐把话说完,便站起来走到病房门外,透过窗子呆滞地往里望着。因为身量矮,她需要轮番踮起脚尖,重心一会儿压在左脚上,一会儿压在右脚上,好像在跳芭蕾舞。我不知道陈金芳是否也在从里面看着她。又过了一会儿,警察就来了。两个老家市局的,一个北京派出所的协办人员。他们向医院的人出示文件,说明情况,一个老警察对许福龙吆喝了一声。然后,陈金芳的姐姐姐夫便走进去,把陈金芳的移动病床推出来,走到走廊门口。那里停着一辆外地牌照的依维柯警车,还放了一副担架。
陈金芳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我意识到告别的时刻到来了,便默默地走了过去,从上往下看着她。陈金芳眯着眼,仿佛被太阳晃到了。
我局促了一下,说:“再见。”
“再见。”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清脆,还有种一切都安顿好了的踏实的感觉。
这样的道别倒也平和,甚至还称得上有几分洒脱。然而被抬进依维柯的后备厢时,陈金芳突然欠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话让我震颤了一下,连车子开走都没有意识到。等我醒过神来,眼前已经空无一人。我的灵魂仿佛出窍,越升越高,透过重重雾霾俯瞰着我出生、长大、长年混迹的城市。这座城里,我看到无数豪杰归于落寞,也看到无数作女变成怨妇。我看到美梦惊醒,也看到青春老去。人们焕出来的能量无穷无尽,在半空中盘旋,合奏成周而复始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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